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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家庭 (53-66)作者:Ser

[db:作者] 2025-07-04 10:13 长篇小说 3390 ℃

053.狐狸与火山兔

“什么不入流的东西。”

一声哂笑之后,凯瑟琳挥手。精神体棕熊的庞大熊爪从L的手中接过小巧玲珑的雀鸟。雀鸟黑琉璃般的眼珠一动不动,带过话后陷入待机状态,直至被凯瑟琳一手掐灭。

她转身回头去看L的神情,轻微诧异于L没有任何愠怒的神色,反倒是若有所思地观察乍然清醒后大口喘息的德克斯特。

L食指与拇指轻捻,零散几粒孢子飞出,孢子飞过众人,进入德克斯特的脑海,进一步越发深入,在德克斯特精神屏障的默许之下,进入他隐秘的精神图景。

甫一探入,孢子便接触到上次会面时德克斯特轻描淡写略过的精神撕扯之痛。原本一片绿意盎然的山间丛林中一半是野火肆虐之后的满目苍夷。

野火蔓延,丛林水源日益枯竭。

藏身于低矮灌木林中的火红狐狸四下躲闪,叁番五次徒劳无功地跑进溪流,沾湿皮毛后在野火边缘翻滚,烫得自身叫声尖锐、细长。

维稳者“雀鸟”消失无踪。

野火发觉再度入侵的外来者“孢子”,“他”卷起火源,逐步撤退。

同样是向导,即使“他”是沉睡意识的残留,也能分辨出孢子与雀鸟相近的精神力量,那股汪洋肆意、足以绞杀一切的力量。

“他”试探性地往回奔突。

“孢子”并无仁慈。几个呼吸之间,“孢子”恣意地分裂、聚拢、四散,成百上千的“孢子”体蜂拥而至,团团剿灭“他”,“他”被迫躲闪,四肢交替腾跃,渐渐的,“他”显露出后腿的形状,后腿强劲有力地蹬地,弹跳而起。

可惜的是,“他”被一团聚合的“孢子”打倒在地。正如“他”成百上千次被一只不畏惧火焰的雀鸟啄瞎双目。

剥离火焰之后,“他”开始显出原形。

一只耳圆、脚短、细小的火山兔。

兔子畏缩,“他”战战兢兢,躲在狐狸身后。

现在是被烫伤的狐狸瘸腿也要站起来,保护接连不断抢夺地盘的火山兔。

什么“半死不活地活着”,什么“拯救”,什么“无论是死是活,我都想给他一个解脱”。

狐狸死也不愿意火山兔消亡。

“雀鸟”消失了。

他要引入下一个维稳周旋的“第叁者”。

等两人剥离精神图景的战场纷纷转醒时,凯瑟琳几乎要掐断德克斯特的脖子,他颓然的脸色涨红,却双目灼灼。

他张开口,一张一合,无声对L道:“谢谢。”

而莱温与LX-2047围绕L得紧,莱温从身后一把抱住坐在高脚凳上的L,盘着热气的身躯犹如八爪鱼缠绕。LX-2047正面观察她的瞳孔、神情,甚至不知从哪里调度出一束接近医学检测的探测光线,扫在她的瞳孔上。

一切无恙。

只不过两位S级人物的切磋显得过程漫长。

L伸手拍了拍莱温的小臂,下肢稳如磐石地落地站立。她徐徐踱步至德克斯特的身前,从高处俯视他,尽管这个视线差距接近于平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开口。

德克斯特点头。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要想你和你的伴侣都活着,你必须无条件听从我。”

语气不恐吓,无夸大,平铺直叙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强大冷静,又有了拿捏他的软肋。这样的女人忍不住会想让男人折断傲骨,跪趴在她的脚底,舔她的鞋子。

想上她,是男人的劣根性。

不上她,是男人的高自尊。

只有她养的孩子才会没自尊。

还有一个胆小鬼不敢来见她。

凯瑟琳松开对德克斯特的钳制与捆绑。德克斯特扭转手腕,随后单膝跪地,右手握拳击打在心脏处,沉声:“指挥官。”

……

散会后L与凯瑟琳、罗南去日本风情街街角的拉面店吃面,脱离白塔的限制后,昔日的哨兵、向导对口腹之欲百无禁忌。

罗南撒上一层厚厚的墨西哥辣椒粉,一边大口嗦面一遍闪着泪花说这是恶土的风味。他们那里污染严重,没有强刺激性的东西没人活得下去。

凯瑟琳兴致缺缺地筷子扒拉杯面。反倒是L慢条斯理地细细咀嚼硬面,她囫囵吞一只大虾,几下唇舌拨弄后吐出一串完整的壳。

她颇为自得地对罗南炫耀她的口技,微张双唇,舌尖蜷曲。

话题逐渐偏向“那个”意味去。

说着说着,L拿起筷子在罗南的碗面上划开辣椒粉构成的红色油面,简易几笔画出叁条路,她指了指最下方的一条线,低声说道:“这次我们走海路。”

凯瑟琳瞥过来一眼,久远到她差点忘记L曾是遥远海域来的子民。

“你“再造”一个“我”,这一队跟K在一起,半个月后启程。我和你明日出发走地下海域。”

“接下来的全程R与K不接触,K停在北境边陲禁止深入。奥古斯塔那一边跟K,莱温跟R。”

“额外再备一支快艇,德克斯特跟我。”

054.启程

罗南、莱温、德克斯特、L及另外四个高级人偶,在一个平平无奇、月黑风高的夜晚出发了。

他们潜水游过地下暗河和上世纪荒废的沟渠工程组成的河底迷宫。L头戴一顶高瓦数、远射程的头灯,游在最前方领路。一行人七弯八绕,几次上浮换气,总算来到连接入海口的河底闸门。

一艘中型游轮改装的货轮停锚在闸门外的海域处。L从潜水服内层取出钥匙,抵住水压推开闸门,摇手示意其余人先行登船,她殿后。

等她呼吸起伏被候立在一旁的莱温拉上船舷后,她站在地板上,环视这一艘不伦不类的改装船,暗笑凯瑟琳照顾她旅途体验的心思。

当初凯瑟琳为搞到这一艘游轮花费了一番精力:先是绑架末路权贵全家出游的游轮,撕票抛尸大海后停靠在偏远港口进行改装,将游轮中空的宴会厅中舱被改装为装载武器的武器库,并在船头重新配置破冰船的相应设施,此外她还贴心地为L保留一厢奢华主卧。

没走任何市面流通的交易渠道,因此溯源不到她们走海路的可能性。

莱温没断奶似的地贴上来,丝毫不顾及L身上潮漉的腥咸海水。他还没来得及大献殷勤,德克斯特拿着一块豆腐干大小的速干毛巾走来,他递给L,并且请莱温先行离开。

这次L道声谢后接过,擦拭她不断淌水的发梢,水珠沿着潜水服滴落在地,德克斯特在她身边坐下,顺势开口:“聊聊?”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上下级的拘束感,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又像其中一人的记忆恢复了,又让人恍惚觉得,指挥官本就是这样的人——私下里不拘身份,带着点别致的冷幽默,爱开黑色笑话。

“聊什么?人生?”

“情感问题?”德克斯特试探出声,忍不住大笑,笑声惊扰了正在井然有序干活的高级人偶,他们齐齐扭头来看这边的情况。

L斜睨他一眼,淡淡道:“你这条舌头摇得比酒馆门口的招牌还欢。”她停了会,似乎在搜捕记忆:“看来你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曾经从奥古斯塔手里买过我的一手恋情八卦。”

“我居然没——”德克斯特卡在中央,对方的名字被抹消,有一股禁制在阻扰他说出口,或者是想起名字,吐到一半,他话锋一转,更换用词:“没被——你的男人打死?”

L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离死也不远了。你整整一个月没法正面躺在床上睡觉。”

德克斯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感觉自己的两瓣屁股生生裂成了八瓣。

他打了个突袭,问:“莱温,是不是和他很像?”

“你说哪方面?”

“你觉得最关键的方面。”

成年人说话,费劲又轻巧,轻巧在于字少话狠,费劲是沟通时你来我往的哑谜。由于性取向的缘故,德克斯特欣赏不了L的魅力,不过他仍然觉得成熟女人对付莱温这种愣头青,那是分分秒秒一个全垒打。

“那就是彻底不像。”

“所以你允许他交女朋友?”

L这回哑然:“你是怎么察觉出的?”

“一个存在了又不存在的女友,一个不存在又存在了的母亲。”他似笑非笑,“他的心思不难猜,半开荤后藏不住。现在……”他回头眼角吊起,飞个眼刀给探头探脑的莱温。

“开荤后……他怎么可能憋得住。”

“所以,他和他还是像的。否则你不会对他有心思。”半开的笑容成为实质性的东西,德克斯特不怕死地继续说:“我听闻你和执政官有过一段。”

L抿嘴,话从喉咙里挤出来:“你的业务能力依旧顶尖。”

下一秒,德克斯特追问个更劲爆的:“执政官和你的男人比,谁更大?”

“你更大。”

……

德克斯特原地愣住,随即立刻息鼓投降,抬手撤退,庆幸被提及的两位都不在,否则他的屁股真的会裂成八瓣。

这时L起身,将速干毛巾甩在肩头,临走前她抛下一句:“玩不起就不要玩,要不然梭哈一把丢人现眼的是你自己。”

“还不滚去看领船方向?”

就在L一脚即将踢上去时,德克斯特利落地滚了。

过了一会,罗南找上她。她们间的沟通高效、利落,罗南和L确定几个关键的航行方位和坐标后就离开了。

此时此刻,海面幽黑平静,游轮缓慢加速前行的机轮和引擎声埋在水波深处。

没有灯塔,没有启明星。

前路一片昏暗迷茫。

她站在船中,沉默衡量着航行的日期。

055.水星记

按照L的估算,她们将在海上航行一个月后才进入北境边缘。计划绕过常规飞艇加陆路的登陆点,围抄一片绵延不绝的冰塔林区域,在常规登陆点的对角线外缘着陆。

如果德克斯特给出的情报真实有效,她们将提前白塔远征军队半个月抵达。不过即使失真,L仍会掌握先手。

这段时间,无论是哨兵还是向导,存有战力的人员从不松懈每日的体能训练。莱温为此特意加大强度,出于一种雄性间的竞争心态。

一来母亲选择他而非那个不阴不阳的全息人同行。仅管他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绝大多数原因是客观环境的限制:在航轮上装配信号基站成本与危险过大,这对于L来说是一件低性价比的事情。

二来他的导师,德克斯特,给他一种莫名的危机感:那种即使从未交心但行动间默契十足,战略意识上你来我往的交锋。莱温看在眼里,平静的表面之下怒气冲冲,对恩师也少了几分过去的尊敬。

令他骨头发痒的是,绝好的独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却一次也没能上过L的床。第一晚他偷偷摸摸半夜爬床被L直接一脚踢在肋骨滚落在地。之后L直接与罗南躺在一张床上,连着几个整晚挑灯窃语,人影憧憧。

航行周期过半,高级人偶之一的工程师-约书亚脸色沉重地找上L。昨日深夜刚刚过去的一场特大风暴严重损坏了游轮的主发电机配件。现在,全游轮依靠备用发电机供电,但功率远远跟不上维持日常消耗的标准。

L沉思片刻,对这件噩耗并无太多情绪起伏,她对工程师-约书亚说:“取消居住供暖,全部电力专供游轮航行。”

工程师-约书亚面露难色,他的目光在L身上的编织围巾上徘徊,显然在权衡取舍。

随着坐标越来越靠近严酷的北境,温度与人类的踪迹正在被一点点侵蚀,冰山的墙体如岁月捏就的磐石一般增高增厚。取消居住供暖会让所有人在接下来的一半行程中越来越难熬极境的严寒。

L见工程师-约书亚的脸色便知晓他在为难什么,想必出发前凯瑟琳没少敲打她的手下关于如何伺候好她这位贵宾。她放缓语气,安抚道:“你们夜晚可以住在机房取暖。我们自有解决方案。”

解决方案分为叁阶段,第一阶段逐渐培养躯体的耐寒性,第二阶段酌情增加衣物,第叁阶段直到非常接近北境才可穿上防寒服。

面对衣物不足的情况,L不是凯瑟琳那种即使出身地下城,却仍旧家境优越的富家女,早些年她在街头讨生活时触类旁通各种十八般武艺。所以当德克斯特看到L坐在船板上搓绳织毛线的时候,他前脚绊倒后脚,原地打了个趔趄。

莱温蹲在L身旁,乖巧地帮她将多余的羊绒、p棉睡衣等撕成条。L垂首坐在地面,拿出一条打结系长的面料,适当伸展延长,她扭着面料在掌心不断地搓,见差不多后,食指捻一搓毛线,手指为针,像玩一场轻盈的翻绳游戏,眼花缭乱地不断结绳打结,很快,一顶保温的圆帽出现了。

莱温欣喜地接过去,一把戴在头顶。尺寸刚好,羊绒材质柔软,他夸张地向下拽帽檐,一路拉到他微红的耳廓上沿,拉成一个拱门的形状。他凑到妈妈身旁,把自己弯折成锐角,极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塞到L的怀中。

他觉得妈妈身上好香,是海洋的气息,从陪他从小到大的熟悉的海盐,清新,淡咸。软趴趴不成廓形的圆帽,是他时隔十多年后少有的温情。

在隔绝外界的短暂假期里,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切面,柔软、细腻。

启用备用发电机后L再未使用过奢华主卧,过于浪费能源。现在他们夜晚挤在船长室不算宽敞的房间里,轮流守夜警惕极端天气的出现。越接近北境,风暴、暗冰山、洋流对冲的概率越大,随行人员几乎没有海洋航行的经历,多数决策都依赖L非常早年的偷渡经验。

是夜,出于取暖,四人团团依偎,群居而睡。

罗南结束前半夜的轮值后,她叫醒莱温。这一行人身上都有军旅生活的痕迹,入睡快,醒来也容易。莱温几近悄无声息地支起身体,他身旁是匀速呼吸深睡的L,闭目蹙眉,眉目在透过船长室菱形小窗的莹白月光下格外柔和。

他低头,鼻尖对鼻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他只是轻轻地、沉溺地、胆怯地,在最亲密的距离,来回深嗅了L的呼吸。

不远处用于倒计时的时钟拨正归零后不受影响地坚定前行。

他修长强劲的手指扣住时针,轻手向后拨弄。

多出来的一小时里,他依偎着她,易碎到眼睛一眨不眨。

056.一天

他看着她。

她从来没有很好地养育他。

他成长地太快,快到很难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他留在过去的母亲。

短暂的幼年时期庞大的女足,高大的身躯,如今塌缩在他的怀中,他宽阔的臂膀轻而易举地一把捞住她,足以将她上下掂抛。就像她与莱斯特的超梦记录里,荡秋千一样在肢体上支配她。一如幼年时期她支配他那样。

无法分泌乳汁的干瘪乳房、粗粝指腹下的揉碾、堵住马眼的擒拿手……还有更多……

强行钝化的营养补剂、漫不经心谎言掩饰的身世、她看他时错目透视的神情……

他开窍地晚,头十二年不懂她僵硬表达的回护,以为是正常的母子关系。

自然界里母兽看护幼兽,不过度保护,扔幼狮到野外里自生自灭,除非幼狮恬不知耻地跟在母狮的身后捡肉吃。

人类养育孩童,很难把握适宜的尺度,动不动越界。

情感上的冷漠回馈易造成关系变质,物质上的强掌控激发不合时宜的逆反青春期。她以多少分心思养育他,他便回馈多少分的亲情爱慕。算来算去,他自以为公平的很。剩余的,由不得她的意图。

他身强体壮、相貌英俊,收割难以计数的倾心爱慕,没有成长为狂蜂浪蝶的花心、浪荡男子是她精心调教与强掌控的结果。自打去中心区与白塔浮光掠影似的游走一番,他才初步理解母亲当初的用心。

军队预备役的日子干燥无味,他人的渴求与欲望投射在他身上,令他不堪其扰。距离的跨越令他无时无刻不再思念牵引他心脏的女人。更何况,她还这么对他……把他翻来覆去折腾得像一根工具,勃起、撸动、榨精。

同期学员偶尔会交流度过觉醒热的窍门,无人有他类似的发情体验。对他们而言,采用物理降温处理躯体高温是写在哨兵手册上的常识。只有他,被钝化延迟的觉醒期,压抑克制的与生天赋,堆积迭加在一起,诞生出乎意料的另类经验。

也许会有第二条路。

是她选择了混淆母子关系的那条界限。

毕竟她那么期望一个人的回归。

可他不是莱斯特。

他是她一口一个营养液,圈在怀中叼衔乳头角色扮演养大的孩子。

莱温在海浪起伏的拍打中回忆母亲的温情时刻。

她会按着他的头,靠在墙面,抵在头顶发旋划一条线,测量他个头蹿高的速度。

她下班回家的深夜会不吵醒他,第二天醒来时沙发床前的桌子上放着迭好的新衣服。

叁岁以前的假期,她带他去中心湖边摸鱼。捞起袖子,挽起裤腿,她把他抛在湖中。

凯瑟琳算是他从小到大的第二监护人,两个女人凑在一起不伦不类。长大后他被闲话是不是女同性恋的孩子。

L与凯瑟琳拉开了距离。

现在,不用提醒。他早就恍然大悟过去的记忆佩带着假面。可过去的温情正如这段时光他偷来的编织帽子,源源不断地温暖他日益冰冷僵硬的身躯。

孩子总想要独一无二、无条件的爱。他亦不例外。

可他的母亲,心里装满太多东西。没有多少空间留给他。

他黯然地盯着她。

早已过了L守夜的时间,负责最后一班轮岗的德克斯特在晨光熹微中醒来。

天边的光线朦胧。他看到半宿没睡的莱温胡子拉渣,起身打了个手势叫他随他出去。

外边的凌晨温度更低,莱温与德克斯特躲在支撑柱体与墙壁的防风角落里。几日未梳洗,男人的胡须冒出茬,发尾结成几缕,面孔因海风而糙红枯槁。

哨兵是武力的产物,两人站在那里,闲聊的身姿依旧充满了力与美。

“你一夜没睡。”德克斯特深呼吸一口清凉的海风。

莱温不置可否。

他的导师笑了笑,阵营切换后他的态度照旧亦师亦友。好为人师是中年人的通病,德克斯特望着比他还高一点的男孩,他是他哨兵路上技巧的引路人,可他需要的指引远远不在战斗技巧之上。

“你这样是追不到女人的。”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追过女人但追过男人。他当年说不上是向导百人斩,也称得上是情场老手,比起频繁搞出学院传说的同性不知道受欢迎多少倍。

“她可不是一般女人。更何况有人珠玉在前,满心满眼里都是她。你还出去游走玩了一圈回来,你怎么比得过她曾经的男人?”

一个透心凉,冷意从脚跟向四肢蔓延。

他与朱迪的一段是再荒唐不过的孩子斗气,彼时的他还未站在男人的角度衡量局面,年轻气盛要闯荡出自己的天下,来不及思索L这样的女人对忠贞不渝的定义。

突兀地被旁人提点,一下子领悟到自己情史的“干净”不在。重逢之后L虽未过多提及,他后知后觉一股迷茫的惭愧。侥幸心理碎成一地。他沉着脸继续听取导师的教诲。

结果越听越凉,当年莱斯特的“忠贞”记录颠扑不破。

什么向导扑到莱斯特面前,莱斯特扭身一个错位让向导平地摔倒在地;什么从军年限里他对军队发泄营地退避叁舍;什么他在外笑着承认说自己就是指挥官养的一条狗,好狗不认二主。旁人当他俩是伴侣间的情趣,莱斯特当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总而言之,在德克斯特的嘴里,“那个男人”完美到找不出错。

怎么到他身上就是“好竹出歹笋”,歪到一个境地。

“难怪后来者居上。”

德克斯特啧啧感叹,继续往莱温的心口扎刀子。

“不过——”他刻意吊足胃口,声音再度压低,手捂在嘴边,在风口絮絮叨叨传递他的独门妙计。莱温听得时不时点头。

再度回神时,高级人偶之二舵手-詹姆斯小跑从机房里出来,一路跑进船长室,架起望远镜重新定位。生活管家-克里斯起火架灶,打开一罐土豆与鹰嘴豆泥混合的罐头,切碎几把香料洒进晨起驱寒的例汤中。医务-弥赛拉从库房中取出防寒服,依次展开检查面料的防水密封性。

新的一天又开启了。

此时距离抵达北境第一个目的点,还剩九天。

———————

随行的四个高级人偶,命名均以 职能-称呼 的形式

工程师-约书亚

舵手-詹姆斯

生活管家-克里斯

医务-弥赛拉

057.分路

第九天,海面开始出现小块的冰面。成块的冰浮在海面,随洋流和游轮的行进波动。

舵手-詹姆斯向L禀告,接下来将抛锚半小时,工程师-约书亚和他将会在船头、船尾和吃水线部位强化船体,启动强化引擎。

“预计航行八小时后进入冰面区域,如果您有后续吩咐请尽早告知。”

舵手-詹姆斯一丝不苟地提醒。L问他一个坐标点,请他在这个坐标稍作停留。

“还有快艇,拿出来吧。”

高级人偶告退后依照指令有序地推进游轮的日常维护工作。

L站在甲板上,极目远眺天边的天色。今天不是一个好天,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吞没。隐约有水汽被强风刮来。她迎着风口深吸几口气。

湿润的气流灌入肺腑,冰凉而沉缓。

细密的水珠在空气中浮动,清晰可见,几乎触手可及。

一种不妙的预感笼罩心头。她快步走向船长室,罗南正在船长室内核对地图、罗盘与航行轨迹。多亏她那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动,此刻的航行状况几乎倒退至大航海时代。

古老原始的工具,辅佐以汹涌澎湃的冒险精神。偶尔,连罗南也会承受不住L无所顾忌的疯狂。

“浓雾要来了。”

L推门而入,厉声说道。她与罗南对视片刻,随即快步走至她面前。

“舵手和工程师都留给你。接下来的航行,你能应付。”

用着是商量的用词,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决断。L不指望莱温跟着罗南在后续的航行中能发挥什么作用。突如其来的浓雾打乱她的节奏,她能指望的是野外生存经验丰富的自由向导。

罗南比L更为镇定,她回头望向罗盘,沉声对她说:“恶土与废土一年中有两百六十天是沙尘磁暴,所有导航设备在那种天气下全数失效。我在磁暴中生存了十年。”

L点头,没有再作推拒。

她使用“思想钢印”命令德克斯特到船舷与她汇合。舵手-詹姆斯早已将快艇放置至船体水线下方。两人穿好防寒服,依次从悬梯迅速下降,钻入快艇狭窄的操作舱。

趁寒意尚未冰冻成厚重的冰面,趁浓雾尚未完全来临,趁快艇依旧畅行无阻,L和德克斯特悄无声息地脱离游轮,驶入天光未明的海域。

等莱温结束体能轮训,回到甲板时,整艘游轮早就没了L的身影。他找上罗南,神情阴郁,问:“妈妈呢?”

罗南平静地瞟了眼这个再次被抛下的年轻人,她比另外两个女人更具耐心:“这属于常规的信息隔离。如果指挥官觉得你不需要知道下一步行动,那你就没有知道的必要。”

“好消息是她没私奔。德克斯特和她相互对对方没兴趣。心情好点了吗?”

……

水面已开始轻微结冰,不断有细小的冰凌在高速行进的快艇边缘碎裂、剥离,清脆的响声被发动机拉到极致的引擎轰鸣声吞入腹中。

浓雾在身后紧追不舍,逐渐吞没远处的海平线。德克斯特坐在驾驶位,双手稳握操纵杆。L曲膝蹲在他身后,查看备用燃料和方向仪的切线。

风从隔风挡板吹进驾驶舱,进而吹在脸上,它切断L的询问,把每一句话分割成断断续续的词句。

比起驾驶机动装置,在役哨兵德克斯特显然比退役多年的残兵L熟练。不过接下来的旅程他们轮岗驾驶,她需要接替德克斯特,因此她每一个仪表盘上的数值都询问得很详细。德克斯特没有藏私,顶住风刃,言简意赅地介绍。

见天色将晚,德克斯特对L说:“你先去睡吧。”

快艇的舱位向下倾斜,在低矮的舱房底部放置了一个睡袋。负重被缩减到极致,没有盥洗室和方便马桶,接下来的10个小时他们要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不得不忍受航行的颠簸和越发寒冷的气温。

L摇头拒绝,她的手探出隔板之外,极速行进飞扬的水花溅到她的掌心,她随意掬一把凉水洗面。冰冷刺骨的海水刚好使她保持神志清醒。

她开口:“你不问我为什么选你吗?”

对于德克斯特来说这是最后一刻的决定,他立即接受,毫无询问或揣度的意图。他左瞥了一眼发动机转速表与水温表,习惯性地挂上轻佻的笑容,四分之一的笑容被冒出长茬的胡须覆盖。

“我比那小子有用。况且,哨兵加向导的配置更科学。”

德克斯特叹一口气。

“作战时哨兵是总向导意志的延伸。我会是一柄锋利的刀刃,为你所用。你不必如此深究我。你们向导总是习惯多想。”

L面对指责不为所动,她双手围在口鼻前方挡风,声音因此不响亮。

“这是职业病。如果你的脑海中同时存在许多声音,要多线程处理。你难免会多想。”

德克斯特耸肩,表示这个话题结束。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织的防风面罩呢?”

“留给罗南和莱温了。他们登陆的地点比我们更北。”

“你还是很关心他的。”德克斯特说,“你不愿意承认。你有亏欠,你将对别人的亏欠转移到他身上,他捡起一丝亏欠当作爱。尽管这不是他要的爱。就像你自认为罗南是比你更适合他的向导,但你从来不会问他的意愿。”德克斯特目光投向海洋,他没办法一边对她说话一边直视她,他害怕在她的眼里看到昔日的自己。

“我做过同样的蠢事,我还在做同样的蠢事。我希望你有个好结局。”

浓雾终于追上来了,舷灯投下一小团橘黄的光线变得晕染,L的声音被氤氲得幽深。

“德克斯特,结局是一个太过理想化的词。现在,你还是闭嘴好好开船吧。”

“遵命,长官。”

058.雪橇狐

倒数第七天。

在没有星空、罗盘失效、失去参照物的情形下,L与德克斯特采取了最笨拙的方式。在迷雾笼罩前的最后一刻锚定方位,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他们竭力减少人工驾驶造成的误差,保持不动,全神贯注。

当L接手从他手里接手过方向盘与油门时,德克斯特方觉察手套之下他的掌心又湿又冷。要知道这在北境非常难得,德克斯特都快忘了他的汗腺还在工作。双手湿汗涔涔,他将手从手套中抽出,寒风一吹,冷得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嘟囔抱怨几声,瑟瑟发抖地回到舱房,钻进睡袋。睡袋中仍有些余温,他捡了个大便宜,他顿时觉得舒服许多,很快就沉沉坠入梦乡,和他那只火山兔重逢。

L独留在驾驶间。孤身一人的夜晚令她神经活跃,但她什么都不想思考,她渐渐地清空了纷乱的思绪,甩掉识海中嘈杂的声音。精神屏蔽术,她堕落成为黑暗向导后的必备技能。片刻之间,凯瑟琳,罗南,德克斯特,莱温,还有一些其他人的精神声轨,集体噤声。

她花了一段时间适应这种静寂,随后失败地察觉她听不出什么。在某种意义上,她也是“残疾”的:失去了绑定伴侣,失去适配度最高的延展五感后,她接近于失明失聪。

但她不能展露犹豫。犹豫是软弱的体现。

她笃定而坚定,必须坚信一切代价她都可以全然接受。

拉面店散伙后的夜晚,她独自走在前方,凯瑟琳在身后踩她的影子玩。很难想象,两个加起来快百岁的女人有玩心大胜的一面。那一天的夜晚里飘荡着难以说出口的诀别。

凯瑟琳跟在身后,唯一能留住的只有她折迭影子尾巴的一点尖。

“真奇怪。”凯瑟琳突然说。她身体前倾,将她的影子榫卯进另一人凹陷的腰窝,那里装载脾胃、肾脏,承载人体基础欲望的容器,“我好像今天第一次认识你。”

“为什么?”L在前方没有回头。

凯瑟琳始终高傲,就像她从未说出口的话语。她聪明地维系一种平衡,她与她之间心照不宣的微妙联系,进一步会燃烧,退一步会冷却的关系。她从不言明她的嫉妒、贪念、失落与彷徨。

“我和你认识快三十年了。”凯瑟琳说,“有时候你距离我很近,有时候又很远。”

“凯瑟琳。”L说,她说得快,语气却很柔和,“听我说……”她有些哄骗,程度很轻,但足够了,“你是最优秀的哨兵,这毋庸置疑。但我不能承担任何失去你的风险。”

“所以我说我好像第一天认识你。”

“你说话的时候我在听,我说话的时候你却假装问题不存在。你假装你不会死,你假装你一定会赢。你选一个和你最不匹配的哨兵*【1】去送死,甚至,你不打算与他精神结合。”

“你把LX-2047扔给我算什么回事!你的孩子你自己去带!”

她们俩人怒气冲冲,眼神不退让地对峙。有那么几秒钟,她上下打量凯瑟琳,认真地搜寻对方心有不甘的证据:倘若她果真如此抗拒,她会变更计划。她问:“LX-2047不好用吗?”

她无关紧要的语气像是在分配她的财产,建立信托,恩慈地说最重要的给你。

L沉默片刻,道:“所有人中我最信任你。看好他,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凯瑟琳盯着L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足以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就是欺骗他们,凯瑟琳。所以你要演好份内的角色,绝不越雷池,继续潇洒地活着爱着。隐藏自己。这是最好的爱。

……

天色将明,浓雾退散。德克斯特醒来,打了个哈欠,随意地走到狭窄的过道甲板上。

快艇在深夜速度不减。

岸边的轮廓渐渐显现。他看得比向导远,因此知道没有必要再去校准方位了。他们在最后一刻锚定的方位准确,沿袭的航线也毫无偏差。

等快艇撞击陆地冻土靠岸后,德克斯特惊讶地发现残存的港口痕迹。

港口风力大,飘雪易被吹散。他们踏上被冰层夯实加硬的砖石栈道,在栈道的边缘,锈迹斑斑的船锚铁环散落一地。L向前走了几步,走出一小段的栈道,站到黑色岩石与雪白冰原构成的坚硬冻土上,环视着这片揭示往日繁荣的残破景象。

“为什么?不对……”德克斯特问,“这是多少年前的?”现在不会有基建使用纯石料的老旧工艺。

“我不清楚。”

L抬头望向远处的天际,晨光已完全照亮了冰原和前方的道路。积雪在远离港口的方位积攒,路面已经不适宜行走。

她四下打量,就地取材,随即找到了几片被雪覆盖的钢制薄板,凌乱地堆积在废弃的栈道上。又返回快艇取来一捆绳索,在薄板凸起的尽头打了几个牢固的捆缚结,而前端圈出一个小圈。

当L稳稳坐上薄板时,德克斯特终于明白她的打算。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而他顿时挂满了黑线。

他曾听说过古代有雪橇犬,既能猎物,又能作为运输工具,但眼前这片荒原上,哪有活着的动物?唯一有的只有他的精神体狐狸。

四只腿的总比两条腿的能跑能跳,古有雪橇犬,现有雪橇狐。

狐狸那火红的皮毛在空中微微膨胀,原地便化作了比先前更大一些的体型。它撒开四肢,瞬间奔向前方,拉着两个人,强忍着内心的屈辱,开始加速奔跑。

【1】过去的哨兵向导匹配度测试中,L与德克斯特的匹配度仅为30%,设定中匹配度低意味着精神作战的默契度低

设定数据:

L与莱斯特:99.9%

L与凯瑟琳:85.7%

L与莱温:未知

059.间接寻址与路引

另一边,凯瑟琳与艾达·奥古斯塔的队伍准时启程。如果说如今这两位还有什么共同点,那只剩下两个人都非常富有。

凯瑟琳原始脏脏的财富积累方式暂且不提;相比之下,奥古斯塔显得“干净”多了。作为黑客中能力最顶级的那一批,她的资金来源几乎都是无声无息的数字转移。

对这一分队,L不干涉她们的调度安排。于是,两位财大气粗的女人一拍即合,调动了一艘宽敞奢华的飞艇,装配最先进的信号中继模块、磁暴干扰屏障,以及远程前哨。依凯瑟琳的架势,她倒是像去参加家庭年度的滑雪假期。

“这不叫偷。”奥古斯塔一边检查数据仓的完整性,一边对凯瑟琳说,“从拍卖会和上层社交晚宴的背后抽走一整组人的金融信用,在逻辑上是对资源效率的最优调配。”

“LX-2047在此尤其有天赋。”奥古斯塔祸水东引得轻描淡写,而被提及的LX-2047在数个数据仓中穿梭,他发明了一套全新的间接寻址机制,避开了对定位系统的直接依赖,转而通过多个间接变量之间的关联构建起一张动态联系网。只要猎物不慎触碰其中任意一环,位于网心的他便能感知那层层扩散的涟漪,据此迅速反向推算出目标的位置。

他为此构思了半个多月,直到整装出发后还栖身在数据仓中思索变量与值的对应关系。

人是什么?

如果问智能体LX-2047,他会回答:人是一连串可预测行为逻辑的主体。

可预测建立在真实有效的命名之上,建立在持久不间断的观测数据之上。人是具有可预测性的,从她的生活习惯、口味偏好,乃至步距频率,均可抽取出带有指向性的行为特征。倘若他有足够多的数据来建立一个人的模型,那所有有关于她的变量均可正确地指向她的地址。

然而程序的薄弱在于,一旦出现一个无法指向任意既存地址的新变量,他不能说服这个变量是真实的。一切会跑偏。所以他需要更多的间接变量,更多“非显性路径”,来补足这个世界中所有可能的指向。

以此来寻找一个飘渺移动的地址。

这是他的解决方案:当信号基站出现在最后的一片信号空白区,她将会成为这张联系网上的飞虫,蝴蝶再微小的振翅也能掀起网络的巨大风暴,从而让他迅速地定位到她。

艾达·奥古斯塔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对间接寻址机制理论的可复制性不不置可否。LX-2047只不过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他另一个方案的缺陷:他不可能完全地认识另一个人。

正如人无法完全认识自己。

……

雪橇狐行进速度乐观,但路况颠簸。时不时有嶙峋凸起的大块岩石钻过蓬松的积雪来偷袭他们的屁股。

德克斯特始终搞不清楚L究竟在找什么,她拴住狐狸的绳索,牵引它不断地切换方向,或者远处刨地,不断嗅闻。他们在雪原上浪费了一天一夜,毫无所获。

入夜时分,L便让狐狸打洞掘雪,再将融化的冰水反复泼洒在洞口,制造出一圈天然冻硬的屏障来抵御风寒。他们靠着防寒服内存储的营养剂和彼此体温取暖——还不至于冻成两根直挺挺的冰棍。纵使德克斯特钦佩这位女士杰出的野外生存技能,但这般苦日子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哨兵也是难熬。

雪原的第二天,L切换策略。她取出从前夜打洞中发现的磨刀石,手中的军用匕首在上面试验性地剐蹭,金属与石材的尖锐摩擦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存有一定的相似性。

就在此时,德克斯特敏锐的五感察觉到地面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因为过于轻微,身旁的L没有察觉。

德克斯特蹲下身,脱下手套,将手掌贴在冻土之上,屏息去感受地壳的震动。

见状,L继续一刀一刀刮蹭着,问:“你感受到了什么?”

“不是地震。”德克斯特闭目感受,“我肯定你这次的方向是对的。也不是下方的冰层裂开……”

L停下动作,她看到远处的风雪翻卷,“那就对了。路引是声音。”

歪打正着,狐狸比狮子的听觉更灵敏,尤其擅长捕捉细微差距中的高频声波。L隐隐约约有个不成文的偏见:哨兵普遍偏爱拥有强大战斗力的巨型动物精神体,他们认为精神体某种程度上象征着人的核心特质。蟒蛇代表耐性,狮子象征勇敢,猎豹主宰速度。而向导的精神体,往往不过是一群看似柔软、温顺、甚至易于驯养的家养宠物。

但L直觉:体型小而灵巧的动物会更懂得如何在混战中生存,因为它们天生掌握着下克上的本事。

因此,在出发前,L对莱温与德克斯特的实力做了冷静的综合评估。她并不追求那种“1+1gt;2”的协同效果——她需要的是两人即便分开,也能独立存活。

结论显而易见:德克斯特比莱温强。

“应该是高频声,例如金属划石、狂风而过的气流撕裂声。”

L抽回匕首,将磨刀石收起,她听不出任何差别。他们停止了所有行动,静寂地伫立在荒原之上。

赤红狐狸缓缓伏低身体,尾巴绷直,耳朵竖起,它在风中捕捉声音的来源。狐狸眯起眼,耳朵侧向地平线上的某个凹陷的亮点,亮点被晨雾与积雪吞没的空白之中。

“做得好。”L十多天后第一次露出笑容,狐狸灵动地侧头看她,态度并不热切,还在埋怨粗鄙的人类将它作为交通工具的耻辱。

但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天然会审时度势,狐狸再度伏低身体,它自觉地钻入牵引绳的背圈里,拉着他们朝着亮点奔袭而去。

060.螺旋深井

倒数第四天。

距离亮点越近,他们越能感受到路况的崎岖不平。大量石制建筑的地基暴露,在部分砖石上还能看出铁元素氧化后的红棕锈斑。任何一名帝国学院里的研究员来到这里,必定会欣喜若狂地四处勘探。他们会带着撬棍、扳手和羽刷,细细清理砖缝间的积土,直至胡乱堆积的石板上显露出无法理解的镌金铭文。

风穿隙而过,而建筑物随风鸣唱。

L与德克斯塔从雪橇上走下,步行穿梭在凹陷的地基间。这里的建筑十分奇妙,按照现代的建筑标准,任何具有特殊功能的建筑都将在外形和规制上有清晰的区别。住宅是古老包豪斯风格的矩阵方块,塔楼和庙宇兼具的祭祀功能要求高耸入云的塔尖,象征着灵魂升往天堂的高度。

然而,这一片极目远眺,全部都是巨大的、直径超过百米的圆形塔基,地面之上的所有建筑物昊然无存,甚至寻找不到任何一堆大面积的砖石堆积,就好像曾经有一把利刃从建筑群的底部劈过,所留下的只有建筑森林光秃秃的根部,没有树干、没有经络、没有分枝。

赤狐在最大的一块塔基前停下,耳朵轻轻一颤,忽然竖得笔直,四肢不安地微微后撤,摆出一副随时准备逃离的姿势。

“看来就在这了。”

L环视一圈,用脚尖反复扫荡积雪,缓缓踏上塔基,顺着弧线边缘游走一圈。直到她在接近中心的位置停住,蹲下身,拨开一层冻土与碎屑,终于发现了遮挡在入口处的铰链。

它构成一个向下开启的门户。相较于这座遗迹的巨大规模,铰链构成的门户显得过于轻慢了。

她抽取出铰链的一头,如同从一堆毛线球里抽出一根线,线轴向外不停地咕噜转圈。德克斯特接手帮忙抽离铰链。铰链越抽越多,他们沉重地劳作了一会,才终于得以见到掩盖的门户:一扇矮小的石门。

L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双腿盘坐,双手抱胸,沉头思索。风的歌声在中心处越发喧嚣,仔细聆听不难发现风刃从石门的缝隙中射出,击中团聚的气流编钟,激荡出阵阵需要解码的音符。

“你现在立刻原路返回港口。快艇隔层下有碟状天线和信号增强器,到港口后组装好它们。守在那里,未接到指令不得擅自离开。”

德克斯特问:“那你呢?”

L休息够了,她站起身,做了个拉上嘴唇拉链的动作。

……

L一脚踏在塔基中央的石砖上,上手攥紧铰链,石砖缝隙处的锈迹与海风中积淀下来的矿物盐成为难处理的粘合剂。她咬紧牙关,肩膀发力,一点一点地向外挪步,借势带动沉重的石门。

石门开始松动,风刃争先涌出。L侧身低头,朝下方望去。

出乎意料,地底并不昏暗。相反,空间盈盈闪着温润的光芒。入口处是拼接而成的花岗岩阶梯,而在墙壁的四周布满弯曲的沟槽。

仔细看,花岗岩堆砌得精妙,砖块彼此交错嵌合一个单位,接口处的孔洞将岩石砖条榫卯咬合在一起,古老的工程与超前的光学错觉相结合,延伸成一个无尽向下的深井。

“井”,是下坠的深渊。

光,是时间织就的绳索,

垂向未知的永夜。

一步踏空,万籁俱寂。

在深井的尽头,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大冷峻,眉骨分明,静静地等候。

他的目光穿透时光,定格在遥远的另一头,落在女人的眼中。

一双浓黑的双眸里翻涌着持久的情绪。

爱 - 喜悦

痛 - 悲伤

欲 - 燃烧

忧 - 眩晕

怨 - 腐蚀

她的胸口蓦然涌起一种陌生的感觉,杂乱纷飞。

阶梯在旋转,她步步踏下,星辰皆在脚下溃散。

直到尽头,她发觉:

无尽向下的深井,翻转而来是一座螺旋的石塔。

耸立向上的石塔,倒立延伸成一座螺旋的深井。

高塔即深井。

现在,男人站在她眼前。

一触即发。

061.过去的爱人

拍击声濡湿且激烈,间或传来几声高低交错的喘息。

低沉的那方不开口,执着地耸腰撞击,久别重逢的时候沉默是一种难言的性感,他们不说破,共同进入这场沉沦。

反倒是她,大口喘气后一反过去在床上不喜说话的习惯,她盯着男人的喉结滚动,近似发嗔地变调。

“你好急。”

“是不是憋了很久?”

其实她对答案并不在意,支棱流水的阴茎给出答复。线条流畅、蓄势待发的肌肉直接压过来,将她抵在他的胸口。两人面对面地站立,动作快到猴急,互相抹了对方下体一把,脱下裤子,立马就进入了。

男人随即大开大合地肏干起来。

站立的体位对常人来说并不方便着力,男人置若无物,他腰腹强劲有力,如闯入无人之境,每一下长驱直入,凿得又快又深。她的眼神兴奋起来,足够猛烈、足够凶狠,势均力敌的感觉来得太过美妙,她的手卡在他的臀部,捏得很紧,紧到移位之后五指的指印半永久地驻留。她打着圈地往他的后穴入口摸。

男人的眼神危险起来。

“做什么梦?”一口气哈在她的耳垂。

她翻了个白眼,“我新开发的玩法。”她昂着头回敬,原以为会刺激到他,毕竟过去他嫉妒心太重,把她身边的人都赶跑了,就差在她的身上滋尿,标记领地。

轻轻的巴掌落在她的阴蒂,掌风递来一阵微风,吹进穴里,他想要以儆效尤,却吹得她爽到不行。可到最后,他沉默着挺动腰腹,猛插几十下,才急喘着说。

“有人陪你,我会欣慰。”

“欣慰什么?”

“欣慰你过得好。”

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她的愤怒在胸口骤然收缩,平生不知多少次被男人的无耻激怒,无人敢在她面前点评她过去的十多年活得好。

一个轻飘飘、廉价的评价。

过往的主动权永远在她这,她用尽全力把他排出体外,他的大手却掐在腰窝把她往内砸,一个抽一个入,身体化为矛与盾,短兵交接得更加激烈。

阴囊拍打在会阴,前面粗长的茎身在洞穴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从没生育过的中年女人盆底肌性能卓越,对微型肌肉群的控制如火纯青,她有节律地缩动着,一股一股地往外推,淫水喷涌着向外挤,她不管不顾地排斥他,迫他缴械。

男人闭目,深呼吸,把注意力从敏感的龟头转移,她夹得紧,逼他射,他索性伸手揉上阴蒂,掐动挑弄。吻没落下,一点一滴落在唇上,尽挑着敏感神经密集的地方嘬吮,舌头勾着搅缠,亲得她脸颊泛红。

生理性的喜欢太致命。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一点。

灵魂的距离太遥远,那就做爱吧。

做一炮,烦恼抛之脑后。

就像她不会问他交换了什么,才换取片刻的生机。

他也不会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又何时离开。

重逢总是短暂,因此重逢的分分秒秒胜过无数。

冰冷的手掌揉在她的小腹,他一边撞一边揉,他浑身上下冷硬,阴茎是尸体的温度,不能射精,笔直僵硬地挺翘,双重意义上的鸡巴硬到爆炸。与他的这一场做爱,体验不会好,他揉搓着取暖她,阴茎配合他的动作抽插,因此他摸得到每一次小腹的鼓起,摸得到隔着一层薄薄的腹肌,他阴茎遒劲的经脉。

下体酸胀,腹部隆起,贴身冰凉,她不觉得怪异,反而有种别样的兴奋。

就像他通过阴道钻进去,他化身为一枚卵,寄生在她的子宫。

而她可以全方位地主宰他,欲其生,欲其死,生死之念全凭她子宫的仁慈。

生理高潮依托精神高潮来临,穴内剧烈收缩,水液飞溅,淋漓一头浇射在男人的龟头,他停下动作,阴茎不射,停了一会,又缓缓抽送起来。

“再陪我一会。”

一记猛插,没有停歇,狂风骤雨般地在半空搂抱着她,猛烈地向上重顶。

他低垂眼帘,大掌托起她的臀部不停地掂抛,死盯着淌水的下体连接处眼尾发红。

“之后我送你离开。”

062.里世界

L醒来时,双眼被一只手盖住,入目是一片温和光亮中的阴翳。

她伸手移开男人的手,反手握住他,触觉阴冷,她仿佛一直在和一具尸体媾奸,阴茎是迟钝的根蒂,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他缩在冻土里,开出一片荒芜而空寂的记忆。

他的视线凝聚成实质的黏稠悲伤,牢牢地粘在她的面庞。

她好像知道时间快到了,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为短暂的重逢和持久的别离。

见她醒来,一个近乎残暴的深吻卷来,舌尖竭力挤进食道的入口,交织着微薄的恨意、滔天的爱意、不能满足的欲望,那些不能再体会的感情的最后残留。

莱斯利永远无法全面理解莱斯特对她的爱的所有细节了。

现在,“深井”要来收回他付出的代价。

当他被莱斯利推入“深井”的刹那,在无限延长的下坠过程中,关于她一生的记忆被吸取而走。

不要。把她还给我。

烦躁。好奇。动怒。心脏的抽痛。不能理解的冲动。

愤恨。悲伤。落寞。眼眶的眦裂。不被接纳的孤独。

充盈。丰润。欢喜。爱欲的漫溢。身心结合的喜悦。

与她在一起数以万计的回忆、千百种复杂的情绪正在抽离身体。他正在死于一场格式化的消亡,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心碎。

他想要一个紧到窒息的拥抱。他仰面向井口望去:曾有一个瞬间,他想把她拽入其中,

死去的过程孤独。

莱斯利,与我接近百分之百契合的伴侣。

你是我的肉中骨,骨中钉。

我们不能同时诞生而来,便要同时死亡而去。

下坠的过程漫长而无尽头,漫长到在下坠中足以审视坠落的本身。

感情是具有能量的,丰沛的情感与高度的敏感是难得一见的天赋。

受人喜爱的情感外放如火山喷发,有一类的感情内敛如冰山一角,在潜意识中,所有的情绪和情感都会被极致的放大。当现实世界无法加载处理这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时,它们转向内里的世界。

内里的世界吸收堕落灵魂、心灵幻觉、理想投射,逐渐形成独特的精神领域。当精神领域得以诱发而外显后,感官的敏锐度与精神力加倍强化。

“井”是一切的起源,在这个地方,所有的情绪和情感都被无形地收集与存储,或者说回收。灵魂的裂痕、被误解与不被看见的人格碎片,终会回到这里,成为养料。某些拒绝妥协,有意识地游离在外等待解脱,挣脱之后成为了“鬼魂”,某些则在无尽的时间流中沉沦。

这具有强烈的迷惑性。

死亡并不可怕。恰恰相反,下坠是回归家园的呼唤。

回到我们中来吧。

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吧。

带着滋养你的养料回报我们吧。

他拼尽全力抵挡下坠的本能,在“井”的内部上下漂浮,他忘了许多事情,爱与恨被钝化,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但一切还没结束。

他还在等待。

等他终于看到她时,他恍然大悟:

原来我早已死去。

只是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才察觉事实。

支撑他“活”下来的是他重新滋生的对莱斯利的想念。

“井”从未见过如此炽热灼烈的爱与渴望。

即将燃烧到尽头的朽木,熄灭之前爆发出最后的烈焰。

在尽头,他将会迎来永恒的宁静。

现在,最后的一刻。

他以吻封缄。

他们缠绕着共同到达“井底”。

他托举着她,将她猛然向下一掷。

时空在那一刻逆转:

她仿佛被向上抛起,朝永恒通道的顶端飞升。

通道被打开。

她犹如溺水之人穿行海面,柳暗花明之际向上奋力扑出。

最后的最后,在脱离边界的最后一瞬,她听到一声呢喃的叹息。

“你爱过我吗?苔丝。”

“爱过。”

长吸一口气,她戳破通道界面的薄膜,身形穿越千里,抵达那座孤高的白塔。

她从塔尖一跃而下,单手撑地,稳住身体。

她仰头见坐在中心权座的男人轻抿嘴角,身形瘦削而挺拔,与她沉默对视。

男人没有过多动作,随即俯身吻了上来。

【注】设定中白塔与深井互为镜像,白塔代表表世界,深井象征里世界。在白塔与深井中存在一张薄如纸的通道,穿过界面即可缩短空间距离来到对方的位置,aka 虫洞理论+表里世界的四不像揉杂产物

063.只敢抚你发端

一个近乎礼节性的贴面吻落在她唇角。轻微错开的部分是旧人难言的情怯,而真正贴合的那一瞬,却像一句无声的穷寇莫追。

执政官速来懂得走先手,博弈中抢夺先手权。

现在,他含着微弱的笑意,伸手将她一拉,与他并肩坐上由红赭石砌成的权座。高纯度的红赭石色泽如血,她与他像是坐在一滩凝固干涸的经血中央。

四周脂灯燃烧,在塔壁凸起的烛台上放置着火镰和燧石,上面积累了一层肥厚的油脂。白塔内部的岁月似乎静止,与遥远之外的深井维持在同一个纪元。

权座并不宽敞,执政官的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敲击,他们的膝盖靠在一起,震动的共感清晰地传递给她。节奏初感似乎没什么规律,但L感受了一会,在心中默数节拍。

长的叁个节点连在一起表示时间,短促的两下表示会面,连在一起:“好久不见。”

他很快收回手。共振停止。

他低垂眼帘,似乎不在意他传递出去的信息是否被对方接收。

在他孤身一人的岁月里,他习惯了不被回应的等待。这不难熬,他不过是反反复复地反刍着过去每一个关键节点的选择,回溯当时的岔路口,他望着来时的路,心知肚明他还会走向同样的终点。

长的节点一下,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他快速跟了一下,是表示话语未竟的“还”

“过去”的回响来得比想象中绵长,每一下都是拖长的结尾,却在末尾迎来一击短促的重敲,戛然而止的停止。

过去猝不及防停留在当下之前。

“还……过去……”

还记得过去吗?

还是:还能回到过去吗?

他们开始出声,谈论过去。

他们谈到恶土环境还没那么恶劣时,他们常去的野湖。他们在兜里揣上硬到牙酸的法棍、一小片黄油、一块来自邻居苏珊大妈的自制乳酪。

那一天阳光很好,湖面金光闪闪,扬起的沙尘风吹起她的发端,他伸手抚过。

他觉得他在坠入爱河。

有一句话当时没说,此后一直没说。

“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想吻你。”

话锋一转,他若似无意地问她还记不记得“茶壶”酒馆里的老凯斯,梅毒在他的鼻子上腐蚀处一块烂斑空洞,于是索性在鼻子上钻了个大环。

“他的丑陋是一枚天然的勋章。”

她点头:“拒绝神经修复疗法,简直对天然有股执迷的迷恋。”

他们谈到儿时共同的玩伴,以收割男孩童贞为乐的凯蒂,凯蒂说男人很廉价,“从背后搂住他们,摸他们。”

“接下来他们就会和你做爱。”

她提到当初看到17岁的莱斯特从凯蒂待过的淋浴间里走出来。

“是你的安排吧?”

他似乎回忆起那个充满误会、嫉妒、憎恨、不平的下午,一味温柔地笑着:“那时候你很烦他。我想帮你解决掉这个麻烦。”

事发后暴怒的莱斯特抓住他,狠狠地冲他腹部迅疾地来了叁拳。莱斯特学聪明了,挑着不明显的地方打,他的腹部、大腿、胸口到处都是瘀伤。

话题顺利地过渡到他的第一次遗精。前一晚还在夜间取暖抱在一起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屁股底下一滩腥湿。他仓皇地收拾床单,被她抓到,她大声嚷嚷着:“你怎么这么大了还尿床!”

时间又跳回更早些的时候,她最后一颗乳牙松动脱落,地下城没有牙仙子。他的手指灵巧地捏住那颗摇摇晃动的小牙,一扭一转就拿下来了。她好奇地问他牙齿他最后怎么处理。

他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从领口里抽出一根吊绳,在吊绳的底端,钻孔而过,挂着一颗发黄的乳牙,牙齿的结面被摩挲到光滑莹润。

她的叹息长如暗夜。

18岁的莱斯利曾有个从未索要出口的答案。在他们结伴前往学院的前一天,EL将手里抱着的纸袋递给她,纸袋里装满为出行准备的物什:她贴身的衣物,EL用于剃胡子的组装刀片,二手的铜扣皮带,两份简陋的路餐——两片薄且透明的杂粮面包中夹一片干瘪的火腿。

她望着EL后退一步,单膝跪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他会求婚。

她等了一会。

尘埃在午后阳光中落下的速度无限延缓,他膝盖撞在沥青地面,分秒在这琐碎的日常细节中迟滞爬行。

他犹豫片刻,低头,系紧了松脱的鞋带。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走开,像逃离一场尚未上演的独角剧目。

“那时候,是我自作多情吗?”

“不是。”他坚定地说,“从来不是。”

他们肆无忌惮、毫无回避地谈论过去。

因为我们的现在和将来不会有任何联系。

EL在她耳边悄悄耳语,轻口咬着细密的碎话。直到有人不耐烦,L朝外挪开她的膝盖,他们不再互相盯着对方的膝盖。她比他勇敢,勇于直视一切。

她直视他的眼睛,“你知道我要来做什么的。”

他微乎其微地叹一口气,下颌轻轻一点。

“别动。”他为她掸开肩头脂灯落下的灰尘。

“看着我。”她捏住他的下颌,淬了他一口,

“懦夫。”

拂晓前即将熄灭的红炭迸出几滴火辣的火星。

“无法回头了吧?”

“从来都无法回头。”

EL低语。

“你让我觉得自己懦弱。愧疚?不会的,我不会有的。人一旦愧疚,在你的眼中就失去了脊骨。我不会做失去脊骨的狗。来时的路我从不后悔。但人是禁不住朝身后看的,这让人软弱。”

“我的夜晚没有梦境。梦境很久之前就没有眷顾于我。吝啬、偷奸、耍滑、爬灰的孟菲斯【1】……我不会惜求虚无缥缈的回应。当你的痕迹被抹除后,我就知道……一切结束了。”

“算了,我现在拥有的比我当初想要得更多。但……我配不上我所得的,我所得的配不上我。”

他披上羔羊的皮毛,脸上展示出位高权重的人迷惑性的一种脆弱与谦和。

她的神色平静,若过网细细筛开,平静之下深埋哀矜。

孢子逐渐从她的身边错开,轻盈地上下起伏,它们飞去一盏一盏地熄灭燃烧的明灯。

【1】孟菲斯:梦神的名字

064.瓮中捉鳖

脂灯熄灭,在朦胧的黑暗中,千丝万缕的网络结构盘绕在塔顶内部空间的上方,闪烁出幽暗的淡蓝荧光,光点汇聚成线,线缠成脉,弯绕地垂坠,一路垂到红赭权座之上。

在密麻的幽点中,EL看起来形单影只,沉默独坐在阴暗中。无数支蜿蜒的节点血管从他的精神识海中汲取养料,他像一堆腐烂的腐生生物,在腐生与分解中释放热量。

现在,他牵出一个笑,眉压眼,眸底暗沉。

血管涌动,风卷袭来,“它们”闻嗅到丰沛的精神汪洋,像蚂蝗群一般贴着在场的L饥渴地吮饮,“它们”饥渴许久,一下子久旱逢甘霖,贴在孢子体上吸食得节节鼓胀。

场面呈现出难言的灵异,正如塔里的一切陈设,古老,腐朽,怪诞。

撕咬是疼痛,掠取是残酷,作为温床的男人早已和这个系统融为一体。

昔日实力不相上下的两人身体挨得很近,厮杀在背后隔空展开。飞扬的孢子切入节点连接的缝隙,它们从最内部开始,一口一个切断,切断节点铰链的咬合。雀鸟觅食,守在根系周围吞食点心,它吃得体积逐渐增大,灵动的鸟儿显示出面目可憎的身形臃肿。

如果这是一场持久的战役,L会慢慢地被EL温和地绞杀,他借助白塔与精神节点的血管通道,偷取她即将竭泽而渔的精神识海。

勉强修复被粉碎的精神屏障后,终生间歇性的“残疾”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十多年来,应对狂乱的情感与不可再生的回忆,L深刻感知到衰老的可怕。她的衰老不单具有躯体征兆,还体现在钝化的精神力。她远离强烈的爱憎,难以制造出新的记忆。

她变得麻木不仁。

EL也是。

她在月前移花接木取走的“核心”,同样是EL亟需的燃油。“核心”强大的精神浓缩体供能于白塔,维系精神节点的运转。上一个劣等核心很快消耗殆尽,他在塔中抚摸失去金属光泽的粗糙石块,竟然有丝哑然失笑。

当额外补充的蜡烛被夺走,蜡炬只能燃烧自我。他心知她知晓这个道理,失笑她的选择。她早在月前更早的时候就下定诀别的决心。

“可笑吗?苔丝。

我们终将走向难堪的对峙。”

当封闭的石门被推开,突如其来的另一人站在玄关口,旁观进展到中途的精神力争夺。罗慕路斯的身量被厚重的毛皮面料和肩部慷慨的放量堆迭得高大威严,他显然不满执政官温吞的进展。

“速战速决。”罗慕路斯发号施令,力求雷霆万钧。

大公的突然而至,让L一下子看出所谓的起兵北境是个钓她出来的噱头。

不,也许不是噱头。

在更早之前,她就已察觉到白塔正暗中调动兵力。分布在边境的守军,开始分批撤回本土。

有一阵子,天空中来来往往人工模式行驶的飞艇。失去最大的导航卫星后,高空磁暴时常干扰航向,驾驶员不得不改用低空飞行,以借助地面地标确定方位。某次一闪而过的飞艇窗口,被LX-2047捕捉到的一帧人物画面,L认出几张常年驻守在边境线的高级将领的面孔。若非年度述职,他们绝不可能得到返回中心区的诏令。

她站在地面,仰望那片临时划定的飞行航道,思考为何全国范围内的精锐部队开始向中心区聚拢回流。

德克斯特带来的消息并非为假。在她思想钢印的压制下,他绝无说谎的可能。

他们应该是不同阶段起兵出发。但不知为何,带头领队的大公罗慕路斯出发得更迟一些。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瓮中捉鳖。

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的行事风格。

一只手伸过来摁住她意图起身的膝盖,执政官看着身形瘦削,摁压她的力度却惊人。男人的掌背青筋隆起,掌心和指尖探入她的腿间,他请她不要动弹。

“认输吗?”

“绝不。”

罗慕路斯低头整理起麂皮手套的褶纹,动作不紧不慢。勉强出于对合作对象执政官的尊重,他并不着急出手。整理了一会,他抬首打量端坐在权座上的L。

防寒服用料扎实,她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神态依旧很锋利,让人想要摧毁的不驯。

大公平声静气地说:“你很倔强。”

L不屑地冷哼:“别拿一副好像是我爹的口吻来说话。”

“塔是所有人的父亲。而我,是塔的代理人。”

L感知到节点正在反过来扑杀她的精神体孢子,“它们”通过与执政官识海深处联结的精神通道,反向生长,朝她探去。荧蓝的光点像在水中漂浮不定的气泡,一个一个绕着她打转。

“亲爱的小鸟女士,你究竟在负隅顽抗些什么呢?”

“让我猜猜——你想孤身闯入,切断精神节点的传输通道。这么多年来,你的势力被精神网锁死,凡是心怀异念者,被精神禁令限制,连中心区的影子都无法踏入一步。可这又怎么行呢?不接近白塔,你又如何摧毁它?”

罗慕路斯上前,俯身弯腰,贪婪淫邪的目光一寸一寸抚摸过眼前女人的脸庞。

说实话,她倒胃口极了。

几天几夜不洗漱,眼屎都卡在眼角,嘴唇干裂,又脏又臭,头发打结,此时此刻,他不想碰她一根手指头。

“于是,你把目光投向了北境的通道。聪明的选择……但你清楚,那扇门的代价,可不是人人都能支付得起的。除了你,还有谁能站出来呢?”

大公轻笑一声,话锋一转:“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指挥官就该坐镇中枢,何必亲自冲锋陷阵?抢先锋的位置,可不是你的本分。看着你上蹿下跳,试图跟哨兵平起平坐。”

“怎么?死了一个你的男人,你就要成为他?”

065.叛徒

狭小的房间中突兀地响起一声嗤笑,随即是胶质鞋底摩擦石板的声音,“呲啦”一声,紧挨执政官右侧身体的一只手反转,迅疾如游蛇般,贴合曲线攀附上来。等杂音暂停,L只手扣住执政官颈椎处的第一骨节。

她微一施力,示意EL松开对她膝盖的钳制。L从容起身,带着EL一同挺直身体,尽管EL的身量比她高出一个头,但他脆弱的脖颈牢牢地锢在女人的掌心中,维持在同一水平线,因此他双膝微屈,随她的步伐,半拖半拽,被她拎得踉跄。

背后属于他俩之间的精神体厮杀还在继续,但转瞬之间,物理上的格斗已经结束。

L开口道歉:“抱歉,EL。我没想到精神力的比拼会变成如此狼狈的模样。”

掌心中的人温和地笑笑,皮下的声带振动。

他吞下一口虚无缥缈的空气,喉结滚落,挨着她掌心下的肌肤滑动,如同羽毛的尾梢轻轻扫过。

有多少分的诚心在场的人说不清,罗慕路斯的脸色阴沉,盯着一步之遥站立的女人。

昏暗光线折射出层层水波,一双泛绿的眼睛浮出水面。它悄无声息地滑入阴影,与幽暗不明的房间融为一体。

L呼吸之间便感知到死亡预警的来临。近二十英尺长的尼罗鳄骤然扑向她袭来,上下颚张开到极限,一旦被它的血盆大口咬合,足以将面前的两人从地面甩入半空,再重力砸落。

几乎没有犹豫,L猛然将EL抛向鳄口,而她一脚蹬在EL的左肩腾空一跃。她一个转身错开尼罗鳄横扫甩来的鳞甲密覆的尾巴。凌空一声抽开空气的重击后,她的双膝便狠狠地压在了罗慕路斯皮毛厚重的肩膀上。

两人身量悬殊,她的压顶并没有让罗慕路斯的身形出现任何晃动。L发起狠来,身躯后仰,双眼对上另一人惊怒的视线,她抿了一下唇,随即双腿猛夹,狠狠拧住帝国最位高权重之人的颈项,腰腹骤扭,在巧劲与重力的交错扭转间,她在大公肩头施出一记几近完美的绞杀翻滚。

然而,没有骨裂声响起。

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一双大手扣住,“咔嚓”一声脱臼,罗慕路斯卸掉她的双臂,把她狠甩在地。L的后背径直砸向权座的基石,尘灰四散,碎石崩飞,她睁开眼,如愿以偿地看到在拼杀的几个眨眼间,额外借助尼罗鳄的绞杀之力,节点与根系的紧密连接被撞击地松散,孢子趁机钻入连接红赭权座与中枢根部的节点缝隙,它们疯狂切割,最终切断了那最为粗壮的一条血管。

塔内漂浮不定的精神节点失去支撑,纷纷扬扬落下,积聚在地,宛若一片幽蓝白芒的雪原。

白塔之外,中心城中,天空之下,

所有的精神监视系统同一时间溃散。

大公没有想到竟是这般结局。他傲慢地没有旁观过昔日任何一场她与哨兵的格斗试炼,因此从来不会知晓五感与体能的天然弱势令她格外擅长一瞬间的借力打力。

“砰——”

第一声枪响,一枪击中在L脚下极近的距离,击碎的石砖飞溅,子弹穿透摩擦产生的灼热近在脚腕。

“很好。”

“你做得很好。”

大公怒极反笑。他右手持枪,枪口移动,对准双臂无力垂悬的L。他对枪支机械的审美恋旧,装配在腰间的左轮手枪更多是装饰品而非武器,内里象征性地填装了六发子弹。

第二发抬枪前,罗慕路斯双眼微眯,瞄准L左臂肘关节以上的位置。因她双肩被卸,这次有极大的概率命中。扣动扳机的动作暧昧迟缓,显得像是一场观赏性质的私刑。

“承蒙夸赞。”L躲闪,语气毫不客气。

“为什么?”

紧随第叁枪的是她被子弹轨迹擦破的肘臂,血珠渗出面料。

大公的两只眼下露出一截眼白。

“帝国赋予你最慷慨的财富、权力、荣耀。我曾将你捧到指挥官的位置,你原本可以成为白塔的继承人之一。你为何弃如敝履?你以为你摧毁了精神监视系统,就能颠覆塔?白塔不会倒下。小鸟,我们才刚刚开始。”

L侧身避开的一瞬,第四枪与第五枪几乎是接连射出。这一次幸运女神没有眷顾于她,第五枪精准贯穿她的小腿胫骨。她身形一震,重心失衡,半跪在地。

枪声尚未平息,最后一发子弹,罗慕路斯举枪,黑漆漆的洞口直指她的心脏。

“遗言。”

“呵。”L强撑身体,“我从不说这种晦气的东西。”

她的眼神冒着火,一股清晰的渴望从火焰中生出。

尖哨的叫声,突破时空。

她忍住骨裂洞口回荡的鲜血,向死而生的意志从她给自己下达的精神禁令中穿透。她想起逝去的爱人,背道而驰的旧爱,远方等候的友人,想起希冀被爱的两双眼睛,它们是如何扣住她的后腰,意图从肉欲中滋生爱念。

她最后朝着EL的方向奋力一扑。

他的双手交迭伸直在胸前,他像接球一般接住她飞踏的双脚,竭力将她向上传抛。

她飞向再度被打开的通道。身体穿透界面而过,一些晦暗不明的东西加速流失。

她的心口变得更为空荡了一点。

……

“被她逃走了。就差一点。”

左轮手枪灼热的枪口顶在执政官的太阳穴,大公面无表情,语调冷峻。

“最后一发子弹该留给你吗?叛徒。”

066.回爬

经历一个悬乎奇妙的上抛与下坠,L出现在光线明亮的井底。周围是浑然一体的巨大乳白花岗岩,光从岩体渗出,莹光温润,隐隐有空气拂动。

她半趴在地上,双臂脱臼,小腿中洞穿的骨肉淌血。

除了一股气流涌动的悄声,四下是漩涡中的寂静。L的脸贴在岩石表面,北境严酷的寒冷和覆盖的粗糙薄冰在摩擦她的脸。莱斯特消失了。井底只有她一个人。

她把脸埋在地面,鼻尖抵住冰层,喉咙肿胀出几丝低泣,她分不清楚流在她面颊上的是泪还是体温融化的冰。她静寂无声地趴了一会,转身仰卧在地。

满脸的泪与空白的眼。

连她的手都无法贴在心上,去感受失去一人情感后的跳动,是否变得更轻盈、更年轻?

她只知道,她会记得莱斯特的一切,但所有关于他的、属于她的情绪正在流逝。

等她走出井底,莱斯特将成为一棵干涩的稻穗,记忆的果实无法再结出新芽,“井”挖空她心脏的一部分,那一部分空的心,名叫莱斯特。

她贪恋起滞留在井底的分秒,理智告诉她你快出去,你的腿需要救治;失控的感情告诉她,多停留一会,从此之后,你将真正失去伴侣。

她不敢在梦里面对莱斯特的眼睛。

这时候,她身临体会EL的那句:“我的夜晚没有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爬动,双手失能,单腿瘸了,她近乎贴在地面蠕动,半拖半爬地攀,她需要克服重力的牵引,在凹进岩壁的坡道阶梯拾级而上。

首先失去的情感是“愧疚”——将莱斯特推入“深井”的愧疚。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入风中,越来越快,成为一颗消逝中的流星。

他坠落之前睁大的黑色瞳仁,映照出她费尽心机熬下来的生存,最终化为一抹释然的微笑。

在万里高空塔尖的风中,他给了她一个吻,本该接吻的唇张开,她没有哨兵的五感,模糊的视线里看不出清楚形状,听不到声响,依稀记得是叁个音节,是她永远无法破解的遗言。

她爬呀,爬。不知道爬了多久。

等“愧疚”消弭殆尽。

其次失去的是“爱”——她真的爱过他,虽然他从未信她爱过他。

她太吝啬又慷慨,慷慨于性爱的释放,吝啬于爱意的表达。连她自己都混淆了爱与欲望的边缘。当生理性喜欢过于强烈,好像留给灵魂之爱的空间就狭窄了一些。更何况曾有一人牢牢占据她灵魂的角落,莱斯特又撬又挤,才抢得一块方地。

可她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是,方寸之地向外扩展,他变得越来越重要:尊重、理解、平等的对话,他改造成她最爱的模样。

哪有什么先天百分之百契合的伴侣,是互相坚固的爱让他们99.9%匹配。两名爱的见习生勘不透其中的奥秘。

她在失去的过程中领悟到了哨兵与向导匹配的真相。飞逝的情感却让她心有旁骛,爬到后来她的想法竟然是:出来后我要告诉艾达·奥古斯塔。

接下来是“恨”——她当然恨过他。他们有过太过不堪的开端,加上她锱铢必较,心胸狭窄,断裂的恨意时时刻刻掺在她对他的爱中,让她持续挑剔与质疑他的喜欢。

“厌恶”——比“恨”多了憎恶,肮脏而丑陋,她不愿意承认她有过因攀比和落差而对他身边的其他人产生的嫉妒。她转移焦点,对准了他。她厌恶吃醋的自己,她厌恶心口不一的自己,她厌恶因喜欢而软弱的自己,她厌恶寻找替代品的自己,自厌通通转化为对他的厌恶:我厌恶他。

“愤怒”——再降级为生气,太多点了。她好像在他面前一直易燃易爆。她不喜欢自以为是的蠢货,可他有的时候蠢得让她愤怒。她对他的情感复杂,部分的他象征她强烈抵抗的强权存在。关系的越界,不自知行为的挑衅,时不时制造出浓烈的不适。

光线愈往上愈暗,渐渐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腹部下的衣服与凸起的膝盖骨被磨损地伤痕累累,地面越发抬升。她接近于贴在岩壁匍匐攀爬。

末尾出现的是“恐惧”,因年代久远且毫不重要而极少出现。她唯一的一次恐惧是初次被他性强迫时对强者的恐惧。可很快,她的恐惧转化为愤怒。她的性格天然是个斗士,上蹿下跳,怼天怼地。

经历了所有强烈的情感,却唯独没有“悲伤”,她与他之间没有潜在与存在中间的阴影,没有消沉与孤独的分离,“井”仁慈地将“悲伤”留给她在后半生反刍。

当她终于抵达地窖的石板门前,她的脸颊摸索到凹陷的缝隙。

“遗憾”匆匆席卷而来又落潮而去。

那是对EL的遗憾。

L的牙齿抵住重落的石板。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意义确凿。

来回穿越一次“白塔”与“深井”,代价是回收她最重要的情感。

出去之后,也许“钝化”加剧,也许失去调和的精神“狂化”,不会安然无恙。

下定决心之前她告诉自己往者不可谏。

失去了就失去了。来者犹可追。她还有未来。

可“遗憾”差点击毁了她。

有缘无份、远走他方、分道扬镳、反目成仇、破镜难圆。

他们之间永远差了点时机与勇气。

她没想到时至今日他对她仍旧这么重要。

“深井”要剥夺她残留的“遗憾”。

她无法想象没有遗憾的人生。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牙齿与头顶一下又一下砸在石板上,她哭着拱顶。哭到面目全非,饥饿难耐。

过了几分钟,她的门牙磕在边缘,她顶住沉重的压力挪开一条缝隙。

她探出头,看到了守候在一旁的德克斯特。

他半蹲在地,脑机接口处插入一个生物电流发电的信号强化装置,手里举着一台简易的全息投影仪。

LX-2047出现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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