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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仙门当卧底】(23-24)
作者:鲫鱼豆腐汤
2025/11/25发表于:sis001
字数:12,239 字
第二十三章
日头捱到午时,便懒得再挪了,孤零零悬在天心。
灼烫的光线泼在北坡的乱石上,将整片石砾被烤得滋滋作响,仿佛真要冒出油来。
余幸半眯着眼,脚下的野蒿草又干又脆,一踩就断,发出“咔嚓”的轻响。 四周静得有些反常,那平日里噪得人心烦的蝉鸣也似被热气毒哑了,半点声息皆无。天地间只剩下他胸腔里“怦怦”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
这方药圃早就荒了,只有些半死不活的药根子在石缝间苟延残喘。
这里没有守卫,也不需要守卫。
在被孙伯高压笼罩的药园里,除了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蝼蚁,谁又会在此时往早就被遗忘的荒地里钻?
绕过几株虬枝盘错的枯槐,树下的浓荫忽地一动,陈望的身影便从中悄然显现。
他闲适地倚着树干,神色温煦,像是早已在此等候。见余幸走到跟前,他笑意不减,只是默然抬指,朝着脚边轻轻一点。
那里一块覆满湿绿苔藓的断碑已被挪开,露出下方黑黝黝的洞窟。
白惨惨的烈日下,那洞口宛如一张择人而噬的兽口,无声地喷吐着森然寒气。 一股阴湿的凉意陡然缠上余幸的脚踝,激得他小腿肚起了一层白毛汗。 余幸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本能泛起的警惕与不安。他半步不停,仅是微一侧肩,便毅然扎了进去。
脚底下是虚浮的泥地,一用力就陷下去半个脚掌。
稠密的黑暗里,几股味道混作一团,不由分说就灌满了他的口鼻:有烂木头与旧铁器的沉腐、有人群拥挤捂出来的汗酸……可偏生在这股浊流中间,还夹杂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异香。那气味像是先把沤烂的甜根踩出汁水,再将其深深碾进污浊的泥里,溅出的汁水满是甜腻与腐烂,顺着鼻腔直冲肺腑,搅得人心头发燥,口舌生干。
余幸屏住呼吸,等双眼终于咂摸出暗处的轮廓时,瞳孔却猛地一缩—— 一个个攒动的人头,一具具紧挨着的肉身
这狭窄局促的地窖里竟黑压压挤了二十余人,如同被堵在洞里的鼠群,把这巴掌大的地方填了个严严实实。
然而令他心惊的却非是人数的多寡,而是放眼望去,居然没有一张生面孔。 除了那位管事孙伯,这药园里的苦哈哈们是全在此处,一个都没落下。 素来埋头田垄的老黑,一向唯唯诺诺的赵四……甚至连昨日才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张奇和李欢也在。这两人的脸上淤青未退,眼下却并肩缩在一起,活像对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显然,陈望那场“仗义疏财”的戏码并没有唱给瞎子看。
这人心,到底是被他用灵石给烫热了。
紧跟着,一股荒谬的寒意自余幸心底升起。
这算什么“志同道合”?
分明是一群在水里泡烂了身子的人。别说递过来的是根稻草,纵然是烧红的铁钎,他们也会闭着眼,用脸去接。
“余师弟,且过来。”
陈望的声音穿过浑浊的空气传来。
他大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张晦明不定的脸,和一只遥遥相招的手。脸上那抹招牌式的温和笑意依旧挂着,可在这满窖的绝望与麻木映衬下,那笑意薄得就像层刚糊上去的纸,苍白而生硬。
余幸迈步向前。
面前紧密的人墙无声地向两侧蠕动,分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
越往里走,挤挨躯体的温度便越是清晰。汗臭、惊惧与霉腐聚在一起,几欲让人窒息。而那股甜腥的血气也愈发浓烈,粘稠得仿佛化不开的蜜油,沉沉糊在肺叶上。
甜得发齁,腥得作呕。
等他终于行到陈望身侧,那恶香的源头便再无遮掩地摆在了眼前。
地窖正中,赫然立着一株半人高的妖异活物。
它通体是剥皮血肉般的赤红,无枝无叶,唯有七八根儿臂粗细的主茎纠缠盘绕,泛着诡异的蜡质光泽。半透明的肉膜下,隐约可见一条条青紫色的筋络正在疯狂鼓胀、抽搐。
而在这些狂乱肉筋的顶端,众星捧月般托着一枚紧闭的花苞。那苞体真就和初生婴孩的脑袋一般大小闭合的瓣膜上布满纤细的血络,正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韵律缓缓收缩、舒张。
每颤一下,都似一颗真实的心脏在泵动。随着它的翕张,瓣叶缝隙间便会喷吐出一圈妖冶的血晕,在这幽闭的四壁中无声扩散。
嗡——!
脑宫深处好似被利剑狠狠贯穿,瞬间的晕眩让余幸几乎站立不住。
眼前的血色花苞骤然扭曲,与记忆深处那座囚笼重重叠合:
铁锈混着经年血垢的腥臭;是赤裸背脊紧贴铁栏的冰冷;指甲在石板上拖行的尖响。
这花……
这该死的花……
时光倒转,他再度被抛回暗无天日的过去。那时他刚被掳入魔窟,只是栅栏后待宰的“两脚羊”,整日浸在能将足以蚀烂脏腑的血气里,耳边唯有血泡无休止的“咕嘟”闷响。
一只干枯如柴的大手探入栏杆,随手拎起一名与他当年一般大的稚童。那魔修手起刀落,利索得像在宰杀一只待客的鸡鸭,根本没有丝毫迟疑。
喉管破裂的声音先于任何惨叫。来不及挣扎,一腔温热的血雾倏忽喷涌而出,哗啦啦浇向妖花根部。待血液流干,那具小小的身体便成了被随手丢弃的破麻袋,软塌塌地滑落,堆在了地上
一旁的黑袍人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蘸着未干的血,在手中簿子上淡淡一勾。
“血气驳杂,下品。下一个。”
那种将鲜活生命视作薪柴的漠然,比任何狰狞的厉鬼都要来得惊悚。
余幸猛地回神,背上不知何时已起了一层冰冷的油汗。
他垂眸敛目,遮住了瞳孔深处几欲迸裂的血色。可藏在袖中的五指却死死攥紧,指甲深陷入掌肉,借着钻心的痛楚让自己保持清醒。
“噬魂妖花……”
他将这个名字在齿尖嚼碎。
以精血养其身,以生魂铸其果。
花开之时,便是人亡之日。
“我们的希望,就在这儿了。”
陈望的声音恰在此刻响起。
他缓步走向那株妖花,伸手贴上那条不断搏动的赤红茎干,神情痴迷而虔诚,如同是在供奉一尊饱受世人误解的圣胎。
“此物名唤‘血菩提’。”他转过身,语气清晰而笃定,在地窖中回荡,“乃是上古遗存的灵种。虽说需以精血浇灌,难免有些伤身损气,但这正合大道守恒之理。只要待花开果熟,便能结出洗髓伐毛、脱胎换骨的无上机缘。” 人群中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这……这看着好生邪性……倒像是魔门的东西……”有人缩了缩脖子,低声嗫嚅道。
“宝物自晦,灵物多妖。”
陈望并未动怒,目光中反而多了几分痛心,一一扫过在场众人:“越是逆天改命的灵物,外表便越是惊世骇俗。若它生得宝相庄严、祥瑞万千,又岂会轮到你我手中?这个道理,诸位难道还想不明白么?”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打鼓。说实话,我也怕,这世上谁不怕死?” 他话音一顿,声线骤然转冷,字字如刀:
“可你们告诉我,怕,就能不死了吗?睁眼看看外头什么光景!宗门小比在即,孙老鬼恨不得把咱们骨髓里的油都榨出来。咱们是谁?不过是烂泥潭里的蛆虫,是别人炼丹炉里烧剩的药渣!”
“是,这东西扎手,邪性!可不攥紧它,咱们就只能在这滩烂泥里越陷越深,直到烂得连个声响都没有!这是我们这群注定要烂在阴沟里的人,唯一能抓住的登天梯。”
陈望的声音渐渐低沉,变得粘稠而幽邃,像是一只钩子,钩出了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妄念:“大家平摊下来,不过是每人损耗几日气血,调养些时日便能恢复。可若是成了……”
他适时收声,只留下一片灼热的寂静。
地窖里针落可闻。可这死寂仅仅维持了三息,便被一阵阵粗重滚烫的喘息给彻底撕碎。
张奇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指抚上自己还高高肿起的嘴角。
这点皮肉的疼痛虽然真切,却远不及心底那股要把五脏六腑都烧穿的燥热。 他跟李欢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读到了同一个字——赌!
这笔账再清楚不过。
要么做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的泥,要么押上这几两血,去搏一个能将别人踩进泥里的机会。
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船,便只能向着尽头一路沉到底。
在满室狂热的喘息声中,唯有余幸注意到陈望的目光。
那眼神缓缓掠过每一张被欲望扭曲的脸。四目相对的刹那,余幸没有躲闪,恰好撞见对方眼底一抹还未来得及掩饰的讥诮,如同看着牲畜自己走向屠宰场的嘲弄。
余幸的心全然坠下。
一枚。
就一枚。
他在魔门见过这邪物,比谁都清楚,就算这种噬魂妖花耗尽满窖人的气血,最终结出的果子也只有一枚。
什么雨露均沾,什么共谋仙途。
全是狗屁。
陈望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什么“同进同退”。他分明是将这地窖当作独属自己的丹炉,而满窖称兄道弟的同门,不过是他投进去用来催熟大药的人牲。
好狠的算计,好毒的“仙途”。
“午时已到。”
陈望忽地抬头,眯眼望向那束自洞口垂落的惨白光柱。
“此时阳气最盛,正是祭血的吉时。”
说罢,他反手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刃,刃长不足一掌,寒光流转,冷气逼人。 陈望没有自己动手,而是倒转刀柄,稳稳地将刀递至余幸面前:
“余师弟,你是新来的。既入了咱们的会,按规矩,总得出一份力。” 他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可眼里却已寻不见半分暖意。
冰凉的刀柄被硬塞进余幸的手里,那股寒意一下子跟着窜入掌心,直透骨髓。 “刀见了你的血,再沾上我的,最后融了所有人的……血混在一起,心,才能齐。”
“这浑水既然趟了,就没人能干干净净地上岸。”
霎时间,地窖内的空气凝固了。
二十多道目光齐刷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铁索一般钉死了余幸的退路。 余幸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崩出一个“不”字,这群早已红了眼的赌徒会立刻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接着,欢天喜地地用他身上的热血,去浇灌那株名为“希望”的……催命符。 他颤巍巍地捏着那柄小刀,连带着刀刀尖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光。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哆嗦,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嗬嗬”声。
“我……我来……”
那模样,活脱脱就是只被吓破了胆的鹌鹑。
众目睽睽之下,余幸挪着步子,一步三摇地凑到那妖花跟前。
就在他踏入妖花三尺之内时——
异变陡生!
那枚原本还在规律搏动的婴首花苞猛然一滞,旋即疯狂鼓噪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响声愈发急促,透过空气与地面传来,震得众人胸口发麻,气血翻涌。仿佛那里面关着的不是花蕊,而是一头急不可耐要破笼而出的恶兽。
而这突如其来的狂乱中,余幸脸上写满恐惧,唯有低垂的眼帘掩去了其中瞬间凝结的寒冰。
他手腕蓦地一翻,用那柄银刃在自己掌心轻轻一抹。
细长的血痕浮现,紧跟着一滴血珠自伤口缓缓沁出。
但这血与旁人的截然不同。
殷红的表象之下,竟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金芒。那道从自洞口垂落的日光好似被无形之力牵引,从光柱中丝丝缕缕地融入这滴血珠之中!
这血已非是凡血。
而是他以身为炉,引天地阳气为薪,最终淬炼出的一滴至阳精粹!
“嗒。”
血珠坠地。
那株妖花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通体剧烈痉挛,七八根肉筋拼命抽搐,几乎拧成一团畸形的肉疙瘩!
下一瞬,无数细密坚韧的根须破土而出。它们不顾一切地纠缠、绞杀,只为争抢那一点浸染血液的泥土,以至于连地皮都给舔噬殆尽,露出底下的泥层。 如此狰狞凶戾的吃相,哪还有半点灵根仙植的出尘气?明明就是一头披着花皮的饿鬼。
赵四本就胆小,眼见一截还在抽搐打挺的根须窜至脚边,吓得他“嗷”地一声怪叫。脚底一软,整个人烂泥一般向后瘫倒,连带着将身后两个本就哆嗦的同门撞成了滚地葫芦。
“妖……这是妖物啊!是要吃人的!”
恐惧是会传染的瘟疫,将地窖内原本燥热的空气霎时冷却。好几人面色煞白,牙关打颤,本能地想要撞开那扇唯一的生门,逃离这处死地。
眼看人心将散,一直背对着众人的陈望突然回首。他的瞳仁里不仅没有半点安抚,反而充斥着令人心惊的亢奋与癫狂:
“怕什么!都看清楚!”
他伸手直指震颤的花苞,唾沫横飞,嘶声吼道:“重病需下猛药!它越是凶厉,那药力才越是霸道!”
“你们见过哪株温吞吞的灵草能让人一步登天?这是机缘!是咱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换来的血淋淋的机缘!”
这一声暴喝好似惊雷炸响,生生劈散了众人的退意,也劈碎了他们仅存的理智。
是啊,既求登天,谁还计较脚下的梯子是金是骨?即便它真是噬人的恶鬼,若真能把自己驮上云端,那便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欲念最终压垮了惊惧,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那颤动不休的顶端苞蕊。 也就在这信念更迭的时候,只听“嗤”的一声裂响,刚才还紧闭的花苞竟硬生生撕开一道缝隙!
轰!
妖异的红芒浓郁似血,与那阵甜腻的异香一同爆散开来。这一刻,狭小的地窖被映照得宛如修罗血海,红得刺眼,红得惊心动魄!
“这……”
短暂的安静后,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压抑却难掩狂热的低呼:
“开了!真的开了!”
“我的天……这一滴血下去,比咱们昨天十个人喂的都管用!”
血色的红光仿若新剥下来的人皮,紧紧覆在每一张面孔上。弟子们的脸被映得半人半鬼,先前的畏缩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的贪婪。他们紧紧盯着那裂开的花苞,就像凝视一具不着寸缕的玉体,一座堆积如山的灵矿,眼里满是占有的欲望。
连陈望也怔在了原地。
那张常年带笑的面皮骤然僵硬,随即被一种扭曲的狂喜所取代。
他死死盯住余幸掌心的伤口,眼中的光芒炽热得骇人。
天助我也!
陈望的心脏狂跳。他先前还为此发愁血气驳杂,怕是赶不上小比的期限。万万没想到,老天竟然把这般绝品的“活药引”直接送到了他手中!
“好!妙极!当真是妙极!”
他激动得嗓音都变了调。随即一步抢上前,双手死死钳住余幸“摇摇欲坠”的肩膀:
“余师弟果然气运滔天,与此宝缘法深厚!看来这内门仙途,合该有你一份了!”
“师、师兄……我头好晕……”
余幸暗催“敛息决”,将方才故意外泄的一缕气息完全敛去。他捂着伤口踉跄后退,装出一副精气耗尽的虚脱模样,任由陈望将他扶住。
然而,没人看见。
也没人能看见。
就在那红光炸裂,众人都被贪欲蒙蔽了心智的刹那,一缕“混元真气”,已顺着暴起的根须逆流而上,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妖花最深处。
所有人都以为他的血是催熟这妖花的无上灵药。
却无人知晓。
这血中还暗藏了一味“佐料”。
陈望对此浑然未觉,他的神魂早已被那绽裂的花苞勾了去。
里头一枚龙眼大小的果实已初具雏形,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筑基机缘,是他在梦中都不敢轻易奢望的仙途大道!
快了……
就快了……
只差最后一口气。
“还不够……”
陈望喃喃自语。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炽热的视线从果实上拔了出来。随后缓缓转过头,脸上狂喜褪尽,只余一片冷静的清醒。
一滴上品精血,胜过百次下品浊料。
引子既已备好,剩下的柴薪也该全部填进去了。
双眼落回到张奇、李欢,以及那些满面潮红的同门身上时,他忽然笑了。 这一次,是发自真心的愉悦。
这些人血气饱满,魂魄充盈,正够烧旺这最后一炉火。
可余幸这尊活药引绝不可再轻易损耗,必须将最精纯的元气留到最后,为道果“点睛”。
陈望眼神微动,幽深难测地扫过其余弟子。
既然都信奉这共同的“仙缘”,既然这果实是所有人的“希望”……
那么,由那些注定无缘大道的人先行一步,为这仙缘铺路搭桥,不正是最合理也最光荣的归宿?
在此地物尽其用,也算全了他们的道心。
只是在他没有留意的身旁,另一双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余幸连陈望的表情都无需观瞧,只凭鼻息便能嗅到,那股熟悉的腥气又正从记忆的血池中升腾而起。
那是屠夫开宰前打量牲口的味道,是饿鬼开宴前品评菜色的吐息。
他比谁都清楚。
希望的假面已被撕下,骗局走到了终点。
图穷匕见。
这场盛宴,马上要开席了。
第二十四章
夜雨已歇,寒意却更浓了。湿冷的空气缠进肺里,教人喘不过气。
余幸回到木屋,反手落了门栓。
他并未掌灯,在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中静立了三息,确认屋外再无窥伺的目光后方才从怀里拈出一张符纸。
指尖翻飞,三折两叠,一只小巧的纸鹤便在他掌心成形。
“去。”
一口混元气渡入,纸鹤双翅微颤,如活物般扑棱飞起。然而它才刚掠出窗棱半尺,便猛地滞在半空。
随着空中微澜荡过,那纸鹤周身灵光急剧闪烁,当空胡乱翻转了两圈,便直挺挺地倒栽而下,“啪嗒”摔落在泥泞之中,断翅委地,再无动静。
他不死心,又取出第二张传讯符依样施为。
结果毫无二致。
“封禁……”
余幸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看来是有人布下了“绝音锁灵”的阵势,这偌大的药园,如今已然变成了一座许进不许出的孤岛。
陈望若真有这般能耐,怕是早就不在这外门混了。
只能是孙伯。
那个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的老管事。
狼在明面上伺机噬人,虎却躲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落了锁。
局面比预想的还要棘手。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两条路,条条都是悬崖:
一是继续缩在“同进会”那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上,与一群红了眼的疯子被当作祭品填了坑。
二是主动出击,去敲响那头老虎的门。
前者是等死,后者是找死。
但在这时候,找死的人,往往比等死的人多一线生机。
至少他得搞清楚,孙伯将所有人锁在这座牢笼里,究竟是想看一场狼吃羊的好戏,还是想连狼带羊,一并吞下。
余幸俯身,信手拈起泥淖中的纸鹤。他五指收拢,劲力轻吐,纸鹤顷刻间无声无息化作一捧飞灰,簌簌洒落。
既然出不去,那就只能往这潭龙潭虎穴里,再扎得深一些了。
……
夜雾太浓,将孙伯的独门小院淹得影影绰绰。
余幸在距院门三丈处驻足,散去了一身敛息匿形的功夫。他抬手搓了搓脸颊,从眉眼间挤出几分六神无主的惊惶与忐忑后才跌跌撞撞地抢步上前。没有直接叩门,而是朝着院内微躬身形,扬声唤道:
“孙管事?弟子余幸,有急事求见!”
声音在雾气里传开,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就在他屏息凝神,准备再次开口时,一道陌生的男声隔着院墙飘然而至:“进来吧,门没锁。”
音质清冽如碎玉,却掩不住底子里中气不足的虚浮。
余幸瞳孔一缩。
这声音……绝不是孙伯。
随着话音落下,院门上森严的禁制幽光一闪而逝,自行裂开了一道缝隙。 余幸警惕地扫过门内景象,只迟疑了一瞬,便举步踏入。
刚过门槛,一股辛烈的药气便与他撞个满怀。其中毫无草木清香,唯有丹砂的火燥与沉郁的焦苦缠斗不休。
正房大门洞开,灯火通明,与院外阴沉的药园判若两个世界。
余幸站在门口,向内张望。
书案后坐的并不是那枯瘦的老朽,而是一位身着云纹青衿的年轻道人。 他正垂首研读一枚玉简,灯火映照下,面容白得几近透明。那身道袍本该飘逸出尘,此刻却过分宽大,衬得肩背愈发消瘦。满身的病气,将内门弟子的气度消磨得七七八八。
余幸的视线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短暂一顿,面上适时地浮起惊愕,随即慌忙垂首,长揖到底:
“弟子余幸,见过这位师兄。不知……孙管事可在?”
年轻人并未起身,只是缓缓将目光从玉简上挪开。那双眸子生得清冽温文,却渊深难测,宛如一口积满落叶的水潭,沉淀着萧索与寂寥。
片刻后,他的嘴角噙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原来是你。”他的声音轻远,“前些时日听我爹提起,说是园子里来了个懂事的好苗子。”
爹?
余幸心头微跳。
“我名孙恒。”
年轻人指了指下首的空椅:“他大约要晚些才回。你若是无事,不妨坐下喝杯茶,稍候片刻。”
“弟子惶恐,不敢惊扰师兄清净。”余幸哪里敢坐,他缩着肩膀,脸上露出难以启齿的赧然与焦灼,“说来惭愧,弟子照料的那几垄‘紫叶兰’不知遭了什么瘟,昨日还好好的,今早叶尖却突然枯黄,根茎也有些萎缩。用了几种法子都不见效,心中实在焦急,生怕误了花期要受责罚,这才……这才厚着脸皮来求管事指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捧出一株蔫头耷脑的兰草。
孙恒那死水般沉静的目光在触及病草的瞬间倏忽一亮。那光芒锐利而专注,仿佛一柄在鞘中沉寂多年的名剑蓦然出鞘,锋芒映彻,照得一室皆明。
“拿来我看。”
余幸依言恭敬递过。
当孙恒接过兰草时,他原本虚浮的霎时变得无比稳定。指尖拨弄发白的根须,指腹抚过叶片上枯萎的脉络,动作轻柔专注,不像是在查验一株草木,倒像是在抚慰一位病中情人的额发。
“可惜了。”
他的指尖一顿,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那叹息里并无苛责,只有对这株草的惋惜。
“紫叶兰虽生于幽谷,喜阴厌光,却最是忌讳水湿淤积。这几日淫雨连绵,地气湿热蒸腾,你只顾着给它搭棚遮阴,却忘了湿气已然顺着根脉上行了。” 言罢,他信手拈起案上的笔管,在一旁的宣纸上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精妙的根系图。
“救它不难。回去后寻些日头曝晒过的赤砂土,筛细后刨开根周三寸浮土,环绕埋下,可燥湿气。再寻一枚银针,于主茎第三节处斜刺入三分,泄去其中淤积的死水。”
他搁下笔,语气平淡却笃定:“水去则木生。通了这关窍,它便活了。” 言辞恳切,针针见血。三言两语间,便将其中的症结剖析得入木三分。 余幸听得连连点头,露出几分茅塞顿开之色。这并不全是演戏,对方在灵植一道上的造诣确实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绝非这外门里的泥腿子可比。 “师兄大才!”
他再次拱手,面上满是真心实意的惊叹与敬服:“这般望形诊脉的功夫实在令弟子心折。往日也听过几位师兄指点,却从未有如此鞭辟入里的道理。恕弟子眼拙,不知师兄是在哪座仙峰修行?怎的弟子入园这些时日,竟从未见过师兄?” “仙峰”二字入耳,孙恒眼中那点微光轻轻一晃,接着迅速划过一丝灰暗。 他垂眸看向自己无力的双手,自嘲般地一笑:
“哪里有什么大才。”
“不过是在丹霞峰上多吃了几年云霞,多听了几节课罢了。”
“丹……丹霞峰?”余幸适时地瞪大了眼,轻吸一口气,仿佛听到了什么遥不可及的圣地:“师兄竟是内门真传?”
“真传?”
孙恒嘴角的笑意更浓,却浸着说不出的苦涩。他缓缓向后靠去,身形在椅中显得空荡,如同一段失了生机的朽木。
“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坐在这儿的,不过是个数着日子的废人,在这不见天日的院子里陪陪父亲,苟延残喘罢了。”
“师兄此言差矣。”
余幸敛去面笑意,身形一直,神色极是庄重。
“今日得闻师兄教诲,胜过弟子在此园埋头月余。龙游浅水,那也是龙;碎玉蒙尘,依旧是玉。师兄身怀如此学识,又肯纡尊降贵指点我这外门弟子,这份胸襟气度,便非常人可及。纵使身在病榻,也定非池中之物。”
这话虽有三分捧杀的嫌疑,却有七分是发自肺腑的实意。
字字落在孙恒耳中,竟然好似冬日里蓦然添进盆中的炭火,暖得有些烫心。 自打伤了根基,那些知晓他底细的同门要么避之不及,生怕沾了晦气;要么眼底藏着怜悯,或是那种窥见天才陨落的隐秘快意。
已经太久,太久没人像眼前这少年一般,全然无视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份,仅仅因为这“草木之术”而流露出纯粹的敬意了。
“你若是爱听……我便多唠叨几句。”
孙恒来了兴致,脸颊上居然罕见地浮起一抹异样的嫣红,刚刚有些沉寂下去的眸光也重新凝聚起来。他侧过身,也不顾什么内门外门的规矩,拉着余幸就畅谈起来。
“三阳草性烈,寻常雨水一浇便死,你以为该如何?”
余幸沉吟片刻,答道:“弟子曾试过子时汲取井下五尺寒水,兑三滴晨露浇灌,或可保全。”
孙恒的眼睛倏忽迸发出光彩:
“深井取阴,晨露含生,阴济阳,生克烈……路子虽野,理却通透!与我所见略同。”
一言既出,话匣子便再也收不住。
从“赤阳花”喜阳厌土的怪癖,聊到“寒髓根”需以无根水浇灌的讲究;自五行生克的土质配比,侃到四季风向对药性的细微影响。
余幸听得专注,答得扎实,更懂得藏拙……
他既不显山露水,又总能在关键处递上一句话茬,或是抛出一个引人深思的疑问,搔到孙恒心头痒处,越聊越是畅快,恨不能将胸中所学倾囊相授。
灯花爆响,光影摇曳。
一问一答,一教一学。
在这满园鬼气森森、人心惶惶的雨夜里,这一方小小的斗室之中,竟生出了一丝名为“知己”的难得温情。
恰在此时——
院外厚重的夜雾中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孙恒神色微动,眼中刚燃起的光亮悄然隐去:“是我爹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股寒风已抢先推开房门。
孙伯干瘦的身影随之踏入,周身还挟着未散的湿寒,眉宇间隐约凝着一缕煞气。可在他踏入这间暖室的刹那,那身迫人的气场竟如冰雪消融,一下子去得无影无踪。
只是当他的眸光转向案前的余幸时,那双浑浊的老眼猛地眯起,锐如鹰隼,陡然变得阴鸷骇人。
“你怎么在这?”
声音沙哑,枯指更是无声收紧,显然是动了杀心。
余幸后背寒毛炸立,连忙垂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弟子余幸,见过孙管事。”
“爹。”
孙恒及时开口,声如温玉,悄无声息地化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余师弟是来求教灵植之术的。我看他心诚,便多留他闲谈了几句。”
听到儿子的声音,孙伯眼中的阴霾稍稍一滞。
他先是看了看孙恒难得舒展的眉宇,继而又沉沉投向老实巴交的余幸。那眼神仿佛要刺透皮囊,直窥内里,直至确认余幸身上并无异样,凛冽的杀意才徐徐淡化。
“既然问完了,就出去吧。”孙伯收回目光,“恒儿体弱,受不得扰,需要歇息了。”
“是。”
余幸如蒙大赦,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他向孙恒深施一礼作别,随后屏息敛气,跟着孙伯踏出屋门。
门外的冷雾瞬间涌入,将屋内那点好不容易积攒的暖意冲得一干二净。 木门“吱呀”合拢,将最后一丝光亮与温度彻底隔绝。
院子里,夜雾凄迷,月色森冷。
孙伯背手立在树下的阴影里,佝偻的身形在晦暗光线下宛如一头伏踞的瘦虎,蓄满了亮出獠牙的险意。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雾气抛出一句:
“陈望找过你了?”
余幸心中骤紧。
果然,这药园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这位管事的眼睛。
一念至此,他再没有任何犹豫,双腿一软,便要朝着湿冷的泥地匍匐下去。 然而就在膝盖即将触地之时,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凭空生出,稳稳托住了他的双膝,让他再也无法沉下分毫。
“我这院子里,不兴跪地求饶那一套。”
孙伯磨砂般的嗓音从前方的阴影里幽幽传来。他缓缓转过身,那双老眼在夜色中好似两簇鬼火,牢牢锁在余幸的身上。
“仙路之上,膝盖比命贱,但也比命金贵。遇事便跪,遇难便求,这般软骨头,还修的什么仙?”
他盯着余幸,语气不重,却字字如钉,直刺脊梁:
“站直了,回话。”
余幸只觉膝下力道一送,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可他非但没有顺势挺胸,反而就势将脊背深深一弓,缩成一团,双手紧攥衣角,连声音都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请管事……救弟子一命!”
夜风凄紧,穿林打叶,发出阵阵呜咽。
“救你?”
“怎么?陈望费尽心思给你们铺的那条‘登天路’,旁人抢破了头要去走,恨不得把命都填进去,你倒不愿?”
“那是死路!弟子虽愚钝,却也不瞎!”
余幸猛地抬头,面色煞白,额角冷汗津津。他语速极快,仿佛稍慢一刻,那恐怖的景象便会追上喉咙:“那东西……那花实在太过邪性!好食人血,面目狰狞,哪里像是什么灵物?分明是吃人的妖魔!”
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地窖中的画面刺入脑海,瞳孔瞬时剧烈收缩。
“还有陈师兄他们……全都像着了魔一样!弟子看得真切,若真跟着他们疯下去,怕是……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最终只能沦为那妖花的养料!” 说到此处,他顾不得孙伯刚才的训诫,再次深深一揖,腰身弯成了虾米,冷汗接连砸落在地。
“弟子只想恪守本分,在这乱局中苟全性命!可如今祸事临头,弟子实在是没法子了……想起管事之前‘本分’二字的提点,这才厚着脸皮来求管事开恩,指条活路!”
孙伯听完,那张干如橘皮的老脸上纹丝未动。
四下里死寂无声,唯有枝桠簌簌。
不知过了多久,那枯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他既未对陈望的胆大妄为感到惊怒,也未对这满园弟子的密谋流露诧异,只是静静地立在树影里,好像听到的不是一场叛乱,而只是粮仓里进了几只偷油喝的耗子。
虽惹人厌烦,却翻不了天。
“你倒是个晓事的,知道哪条路通往鬼门关。”
“那花……还有陈师兄他们……管事您莫非……”余幸壮着胆子,声音微颤地试探道。
“疯?”孙伯的嘴角极淡地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这世道,想要登仙,谁不得疯魔几回?有些事,不是你这双眼睛能看的,也不是你这身份能管的。” 他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
“知道怕,是好事。既然看清了死路,就把眼睛闭上,把耳朵堵上。” “陈望自寻死路,那是他的劫数,谁也拦不住。至于你……”
老头枯瘦的手掌随意一挥,如同拂开一只还算顺眼的飞虫:
“回去吧。把门窗都钉死,用泥巴糊住耳朵。这几日无论外头天翻地覆,你都烂在屋里,别露头。”
说罢,他转身欲走,脚下却又顿住。
“不过,你今夜既来通报,也算是个知进退的。”
孙伯侧过半张脸,阴影将他的神情割裂得莫测难明。
“若是真到了危险的时候……我这院子的大门,兴许还能为你留一道缝。” 余幸深施一礼,低声道:“弟子……谢管事活命之恩。”
这句谢言说得断续。他没敢再看孙伯,而是一步步退入院外的黑暗。直至完全脱离那方院落,被风一激,才惊觉冷汗早已湿透重衣,寒意自脊骨一路炸上头顶。
他听懂了。
孙伯的反应已是明证。
那并不是不知情,而是默许,更是纵容。
刚走出几步,倏忽间,一声低沉的叹息自身后混入风中,轻如枯叶触地,旋即消散无踪。
“……快了,就快了。”
余幸没有回头,脚下步伐未乱,却走得更快了,径直沉入那片仿佛永远不会天亮的浓暗之中。
一路疾行,回到西边角落。
那间孤零零的木屋静默地泊在雨后的泥泞里,似一口漆黑的棺材。
余幸平复呼吸,敛去眼底的精芒,伸手欲推门扉。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粗糙的门板的刹那,他的动作骤然凝固。
门轴下方的缝隙里,那根由他亲手设置的发丝活结不见了。
暗记断了。
有人来过。
余幸浑身大筋在这一刻猝然绷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强弓。丹田深处蛰伏的混元真气应念而起,顷刻间灌注周天,杀意暗涌。
“吱呀——”
他含劲一推,枯涩的木轴在重压下呻吟。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拖得极长,活像一把粗糙的钝刀,从心头上狠狠刮过。
屋里没有点灯。
令人窒息的逼仄里,身后透入的稀薄月光显得惨淡而无力。
借着这抹游离的微光,余幸看见两道人影正凝立在窗棂之下。
他们一左一右,宛若两只在荒原上静候多时的秃鹫,绿油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自投罗网的猎物身上。
左侧的黑影微微晃动,寂静中便炸起一连串炒豆般的脆响。
“余师弟……”
那黑影向前逼近半步,恰好让一线月光切过他的面门。半张脸沉在阴影里,另半张脸上,还残留着昨日的青紫淤痕。
张奇乌黑的面皮抽动了一下,嘴角向两边极力咧开,露出一口白得刺眼的牙齿:
“长夜漫漫,师弟不在屋里纳气修行,还要到处乱跑……”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可是让我们兄弟俩,等得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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